第十一章

    许宿有段日子没见过陆司望了。

    服装店休息日那天,汤若棠约了许宿出来吃饭。

    这回为了节省时间汤若棠没有来小卖部接她,只是和她说了哪家餐厅,让她下班后过来。

    那家餐厅之前也去过,许宿记得路。

    许宿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更别说一起待在一个小空间,哪怕和司机报地址也十分困难,因此她选择了步行。

    她自认为自己走得还挺快的,毕竟下班的点路上行人极多,她不得不加快了一次又一次步伐,但是到达餐厅的时候,汤若棠已经选好座坐在那里了。

    一见到她,汤若棠就站了起来,直接伸手把她戴着的卫衣连帽脱了下来,她斜眼扫了扫四周,压低声音含着些许责怪道:“这不刮风不下雨的,你戴什么帽子啊,还是在屋里。”别让别人看出点什么。

    头上突然失去遮挡物,许宿无所适从地抿紧了唇,恍似那些落到她身上的眼神会更加尖锐,周围的杂音也更加清晰,像一根根密密麻麻的针,刺得她体无完肤。

    可汤若棠也是为她好,她无法强行拒绝,因为那太怪异了。

    到了饭点,餐厅里食客不绝,大声地招呼服务员点菜,又大声地侃着不知所云的大山,耳边不可能清净。

    其实比起嘈杂的环境,更令许宿不舒服的还是被人群包裹着的感觉,她竭力克制着身体颤栗的冲动,默默坐到餐桌前等着汤若棠给她点的菜。

    朋友坐在一起吃饭,免不了谈天说地聊八卦,但面对许宿,饶是话多健谈的汤若棠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起话头。

    照往常,许宿可能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这回,她瞧出了汤若棠几次的欲言又止。

    内心犹豫了许久,她终是想学习“正常人”的行为模式,小小声地问:“怎么了?”

    汤若棠满脸的愁云,既然许宿开了这个口,她忍不住把心里想法说出来:“我咋觉得这段时间你接受治疗,也不见啥效果呢。”

    许宿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眨眼的频率快了些。

    汤若棠问:“你今天是不是走着过来的?”

    许宿点头。

    “这么远的路正常人哪儿会走着过来啊,而且大晴天你还戴个帽子,”汤若棠的语气稍显急躁,“根本就没有恢复的迹象嘛!”

    汤若棠的嗓门不算大,但许宿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耳朵有点痛。

    从小卖部到餐厅的距离远吗?

    她不知道。

    大晴天不可以戴帽子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人戴。

    许宿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如果是过去她可能会想她本就是病人,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现在她的想法发生改变,她有努力把自己变得看上去和其他人并无两样。

    可惜的是,从汤若棠的话听来,貌似仍然没能成功。

    许宿的嘴角始终平直,无论欢乐或沮丧,不过她过去好像并未体会过这两种情绪,致使如今心里又苦又涩,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餐盘里的饭菜食之无味,许宿没再吃一口,静静听着汤若棠质疑陈宁微的医术与资质,暗暗起疑。

    不是怀疑陈宁微,而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好转的可能。

    从餐厅走出来,天空一片漆黑,大道两旁的路灯发着明亮的光,各个牌匾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整个街道亮如白昼。

    在各束灯光的映照下,司空见惯的行道树也生得光怪陆离,引得许宿无意识止步凝视。

    金黄的树叶一点点变红,再随着秋风一片片飘落,又是一年的秋天。

    许宿记不清失忆后的两年是怎么过的,是否也曾见过春日的嫩芽繁花,夏日的绿叶细雨,冬日的冰雪风霜,以及眼前这红红黄黄的落叶。

    时间的痕迹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许宿与陆司望,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偶然相逢,萍水之交,哪怕小卖部和一中只隔着一条大马路,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更没有见面的理由。

    在小卖部打工的日子重复而平静,像设定好的程序,不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

    或许再过一些日子,许宿就会把陆司望忘了。

    她似乎没有必须记住他的理由,除了一想到他就会开心这一点。

    可偏偏,在她傍晚走出小卖部,前来赴汤若棠约的途中,隔着宽宽的大马路,隔着轰隆的车流声,她清楚地听到了一首来自远方天际的歌谣。

    她顺着声源遥遥望去,一中阔气的大门和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映入眼帘,他们围成一团却不似往常吵闹,反而出奇得安静,显然被那清新脱俗的歌声震惊得无法言语。

    那首歌原唱激情澎湃、朗朗上口,作为彩铃广告每天在电视里循环播放,男女老少基本都会哼几句,但就因为它广泛的传唱度和简单的节奏,仅成为中老年人的最爱,大部分年轻人都觉得“老土”。

    这么一首打有“土嗨”标签的歌,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改编,以吉他弹出的旋律和缓清新,与演唱者低醇微哑的歌声相融,似流浪者在喃喃自语颠沛流离的往事,又似少年人对未竟之事的惋惜与怅然,低低吟唱着对故人的思念。

    “生命已被牵引

    潮落潮涨

    有你的远方就是天堂”

    许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围观的人群此刻在她眼中消失不见,她只想去瞧瞧歌声的源头。

    驻足聆听的学生有许多,一堵一堵的人墙般把演唱者团团围住,许宿不高,也不会挤上前去,只站在人群的最后,小心地调整位置与角度,试图从人与人的缝隙中看到那在中心的、神奇的人。

    是的,神奇,除了这个词,许宿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歌曲接近尾声之时,许宿踮起脚尖,终于从窄窄的缝隙中瞧见,那个抱着吉他浅吟低唱的人。

    与忧伤轻缓的曲调截然相反,少年清嘉的眉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唇角轻扬,斜阳将金红色的光辉晕开在他俊逸的脸庞,增一抹柔情的色彩。

    黄昏的太阳明明已经收敛了锋芒,许宿仍觉得目及之处是一个耀眼夺目的发光体,在浩穰人烟中,不惧世俗、不畏他人眼光地,犹自散发绚烂温暖的光芒。

    那光源来自自由的、灿烂的火焰,燃烧着平平淡淡的人生,是许宿向往却遥不可及的。

    曲毕,人群渐渐散去,悠扬动听的歌声还停留在世间,仿若吹过山间的,飒然的风。

    陆司望不会看到她。

    站在最外.围的许宿早在前面学生有动身的迹象时就已抬步离去。

    真的好开心,居然又遇见了他。

    能把大众的歌唱得那般悦耳清雅,该是多么神奇的人,很难令人不去倾慕吧。

    刚刚许宿看见少年演唱完毕后,有女生上前搭话,她没敢多看一眼。

    那些女生的洒脱与大方,更衬得她古怪又别扭,包括她的感情。

    许宿的心忽地沉了下去,失落悄然而至。

    结伴而行的学生们议论纷纷,有人问这是什么情况,有人答:“陆司望和老妖婆打赌输了,老妖婆让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唱《月亮之上》。”

    问的那人扑哧笑了,“老妖婆还挺懂,非挑这首歌。”

    “是啊,也亏是他唱,要是别人唱该多傻!”

    男生感叹:“他还真牛.逼,真的在学校唱了。”

    “按他的行事风格,不在升旗仪式上跳到主席台唱就不错了,老妖婆都得谢谢他!”

    许宿听完心里发笑,方才的情绪一扫而光,她想象着那个场面,一定精彩极了。

    皱眉的老师,看呆的学生……

    要是她也和他同校就好了,那遇见他的次数肯定会比现在多。

    ……

    微凉的夜风把许宿吹回热闹繁华的街道,又一片叶子落了下来,半空中飞舞着,像捉不住的蝴蝶。

    她庆幸,陆司望没有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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