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雨从今早一直下，现在终于有停歇的趋势。今年是个暖秋，十月底穿两件也就够了。凉风徐徐吹来，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味道。
明城的街头从不安静，靠近傍晚，小摊一个个支了起来，这小吃街旁就是CBD和五星级酒店，但小摊的生意一直不差，穿着考究的白领出来匆匆买个煎饼，对付不了几口又接起一通电话，回去加班了。
小摊老板乐呵的忙着，老板娘们看似聊着天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咱们也是不得已出来摆摊赚点外快。”实则各个注意着有没有城管来赶。
苏南锦刚迈出酒店，就被一阵风差点刮倒，打了个寒战，把衣服裹紧了些。她看看手表，下午五点钟，这时的伦敦还是半夜。
“太困了，好想回去继续睡觉。”刚刚那阵风虽让她清醒不少，但苏南锦仍不想出门。
她看着眼前的高楼与淋着雨的小摊老板，望见几人打着伞匆匆的赶路，连车辆疾驰都溅起水花，明城的快节奏一切如旧，形形色色的景象交织，割裂又和谐。
她心中感慨：“我终于又回来了。”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打断了苏南锦的思绪。
“醒了呀，睡的舒不舒服，时差倒的过来吗？”
来电的是她的闺蜜陈瑜，苏南锦虽多年未归，二人也都忙，但难能可贵的是一直没断了联系。
陈瑜也去找过几次苏南锦，只是没有大片的时间好好叙叙旧聊聊天，这次也是陈瑜帮忙找的酒店。
“我的宝做事自然靠谱，非常满意！就是还没睡够，还想睡。”
“生前何必久睡！大姐你快点来！他们都点完菜，开始聊天环节了，这是你回国后第一场饭局，给我好好表现，说不定有人能对你的事业大有帮助。”
苏南锦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雨已经完全停了。
路边的桂花被雨点打落一地，金桂的香气也渐渐浓郁，与小吃街飘来的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有家的味道。
打了车前往饭店，门口陈瑜早早候着了，一见面就给了苏南锦大大的拥抱，她穿着高跟鞋接住扑过来的她，一踉跄。
陈瑜今天穿的和苏南锦是两个风格，陈瑜一身小香风加轻奢包包，标准名媛打扮。
苏南锦一身风衣加裸色高跟鞋，再配上一个纯色小礼帽，一看就是留洋归来的文艺女青年。走在一起很是养眼。
陈瑜挽着苏南锦往包厢里走，一路给她提醒着国内吃饭的“规矩”，事无巨细的介绍敬酒打圈的顺序。
如今陈瑜已是一高端彩妆品牌的美容顾问，明城本地人，爸妈都是事业单位领导，如今名下有三套房产，算是明城的中产阶级了。
只是她一直活力满满，拼命工作想要跨越阶级，再迈一个台阶，也毫不避讳自己向上的决心与欲望，在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与他们抢夺蛋糕，算得上新时代事业型女强人。
苏南锦开玩笑：“你是不是怕我在外面呆久了，一怒之下来一套零零后整顿酒局。”
陈瑜也笑了：“论起这些流程，你从前该是比我熟的，可谁不知道你的烈火性子和当年的辉煌事迹，又这么久没回来，我可得仔细着教。”
苏南锦想起从前，也有一个人耐心的教她酒局“生存法则”，给她画座位图，一个个的介绍座位与敬酒的讲究，而她不屑一顾“什么糟粕酒桌文化，早该取缔，等我有话语权，让他们吃饭不许喝酒，只喝奶茶。”
她小声自嘲“现在哪有什么烈火性子，惯会当缩头乌龟了。”
说着二人来到席间，菜已上了一道，她算是迟来了，竟也没人提起要罚酒。苏南锦暗自庆幸，却听到陈瑜已经开始来事了。
我们来迟了，该罚酒一杯，可我的朋友今天刚回国，这时差还没倒过来呢，这一杯就我替她喝了。
“陈顾问还没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是何许人也，如今在哪高就啊？”一位男士发问道。
苏南锦此时终于站了起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始说话：“我是JQ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刚念完博士阶段的课程，如今是，待业状态。”
陈瑜见状接过了话茬：“不瞒大家说，今天咱们饭店旁边的新图书馆，苏南锦参与了设计呢。”
新图书馆是去年刚完工，政府大力扶持的项目，外观呈阶梯状，淡灰色，夜晚灯光一照却略发出银光，有种知识的阶梯通向云端的意境。
明城的人们很注重学历，听她们如此说也对苏南锦多了几份尊重。
“苏小姐这是如林徽因女士一般，高端人才回国接力祖国建设事业啊。”
苏南锦听到此话讶异了一秒，随即站起来向说此话的人敬酒。
“世人皆对林女士的几段情史耿耿于怀，甚少有人提起她的建筑学成就，您将我与她作比，实在是让我内心惶恐更是欣喜欲狂，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王奕。”
那位甚少说话，名字和人一样飒爽的女士回敬了苏南锦。
她约莫四十来岁，一头齐肩直发，看起来养护到位，虽贴头皮但显示出她精致的头骨。
一双三角眼，眼神却很凌厉，紫调的口红让她气场全开，耳环和项链都是基础款的素金条纹圈，V领衬衫勾勒出身材曲线，黑色的外套搭在椅子上，此时的她干练又不失女人味。
此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今晚的主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各位，下午有个会，忙到现在，让前辈们久等。”
苏南锦朝门边瞧，看到后微微一愣。
男人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胸口处的口袋斜角插着方巾，里面搭配的不是衬衫，而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
“周枫临...”苏南锦喃喃道。
男人也看到了她，面无表情，大步走到主位坐好。
“周总年轻有为，事情多是正常，大家常来常往，不差这一时半刻。”
有人恭维，苏南锦顺势望向周枫临，压抑心中澎湃的情感，面上故作镇定的笑。
他的表情依旧天衣无缝，推杯换盏间将夸奖递了回去。
苏南锦看着他的脸，皮肤还是很好，换了金丝眼镜，说话时眼睛直视着对方，真诚却有一丝压迫感。
她最喜欢他的鼻子，又高又挺。不像自己的鼻子，小巧是小巧，就是鼻头圆钝，虽然这些年她的打扮逐渐成熟，但有时来不及化妆去教室，会被误认为是低年级新生。
苏南锦听着席间觥筹交错，心头酸涩，眼前也渐渐蒙起一层水雾，她装作无意拿起眼前的白酒量杯，将杯中的二两一饮而尽。
辣，从舌头到嗓眼再到喉咙，她假装是被辣出的眼泪，轻轻擦拭掉了。
周枫临虽未与她对视，余光却一直瞟她，看她如此，眉头微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提出继续二场，苏南锦像是抓住机会，推辞说不去，便匆匆想走。
意料之外的，王奕站起来说要送她，走到餐厅门口，二人加了微信，王奕掏出一张名片。
“既然苏小姐现在处于工作空窗期，那么要不要考虑来我的公司，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归国高知。”
名片上印着“水仙建筑设计公司 CEO 王奕”
“王总，谢谢您的赏识，抱歉我现在有些醉了，回去再给您回复可以吗？”
王奕大度一笑：“可以理解，但咱们女同志在外还是得保护好自己，少喝些酒，别那么实在，必要时逃逃酒也是应该的。另外，叫我姐就行，对了，要我喊人送你回去吗？”
“不用，我叫了车，王奕姐您回去吧，明城的治安一直很好，不用担心。”
王奕也没多说什么，只让苏南锦回去后给她发消息报平安。
苏南锦没有打车，沿着大路走到旁边的外滩吹风醒醒酒。
微信有条消息，陈瑜发来的
“他也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找你，自己注意安全，到酒店说一声。”
“原来陈瑜知道他要来，真是烂俗的重逢戏码。”
苏南锦虽在心里吐槽，但还是回头看了看，不免有些期待那个身影出现。
华灯铺满夜路，外滩有很多cosplay的人，热热闹闹，充满着年轻人的鲜活，苏南锦这才想起，今天是万圣夜。
从前万圣节是她最喜欢的洋节，但在英国过的几次却是千篇一律，派对，联谊，高度数的鸡尾酒，太吵也太乱，让她对洋节产生了恐惧。
今年明城的街头却有很多花样，他们模仿着当下流行的梗图，表情包，带着音响边走边唱，还有穿着后宫剧娘娘的衣服，cos清朝小僵尸和黄袍道士，在身上贴纸条写上“打工人”的，说着热门的话题，苏南锦心头一暖。
这是疫情后她在国内的第一个万圣节，不像伦敦随处可见的南瓜灯，却有故乡独特的味道。
她走到江边的天主教堂，但门是锁着的，从庭院外只能望到教堂顶，从前苏南锦爱到这来，她不信教，只是被建筑风格吸引，在教堂里一坐就是一下午，阳光从彩色的玻璃折射到她的身上，像上帝的大手抚摸它的孩子。
如今夜幕笼罩，哥特式建筑与东方化的万圣节中西融合，相得益彰，更添神秘。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的弟弟走过来问她cos的是什么，看他的装扮，是网球王子里的越前龙马，苏南锦同他开玩笑
“是留洋归来的千金小姐，第一章回国，这一次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弟弟笑的前仰后合，随即问她
“那在姐姐夺回你的东西前，可不可以让我有幸拥有你的微信啊。”
苏南锦正想着怎么不伤人心的拒绝，就听见那熟悉的故意压低的声音
“姐姐第一件要夺回的，是叔叔，弟弟还是去找妹妹吧。”
苏南锦转头，周枫临正用他标志性的压迫眼神盯着那“网球王子”，不禁失笑
“不好意思哦弟弟，姐姐最近没有交新朋友的想法。”
“越前龙马”被拒绝了也不恼，像动漫人物为自己打气一般挠了挠头
“还真是可惜呢！看来和姐姐缘分不够！”说完小跑着走了。
天主教堂前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苏南锦深呼吸，抬头露出微笑，“你也就比我大个几岁，怎么还自称叔叔了。”
周枫临不看她，朝前望着教堂顶的十字架
“见到我不意外吗？还是说为我回来的。”
苏南锦看他没有搭话，只是反问自己，有点恼
“我有自己的规划。”
“哦。”
苏南锦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周枫临居然没有追问。
沉默了一会，他问她
“一起走走？”
“嗯”
有卖花的姑娘拦住他们，周枫临买了一束向日葵。
“送给你的，回国礼物。”
“谢谢，但我得回去了，风吹久了不太舒服。”
“好，帮你打了车。”
直到苏南锦上车后，周枫临才松掉紧绷的表情。捏紧了口袋里最新款的梵克雅宝四叶草项链，那才是本来打算送给她的回国礼物。
他是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今天的饭局陈瑜会带来一个刚回国的朋友，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她。
他一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看到她那双眼睛会忍不住问她，问她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下他只身漂洋过海，她的眼睛像是有魔力，能看进人的心里，他害怕被她看穿，也害怕她眼里流露出委屈，哪怕是一丝，他都想抱住她。
她瘦了，性格没有以前张扬，沉静的气质多了，从周枫临的角度看她，头发还是很长，乌黑发亮，自然垂到后背，脸颊两侧的婴儿肥似乎褪去，妆也化的好些了。
又回忆起苏南锦二十岁时同他一起和客户去吃饭，他去个卫生间的功夫，桌上的男人就对她开黄腔，她竟偷偷打开摄像头，等男人说完了镇定自若走过去泼了这位大老板一头的酒，真是厉害丫头。
最后老板不与周枫临合作了，还扬言要把苏南锦告上法庭，他为她撑腰，骂了这老男人一顿，甩出性骚扰的证据，被告变原告，从此他俩整顿酒桌的名号就在圈子里传开了。
想到她今天饭桌上的表现，像一个不爱说话，把自己缩起来的小鹌鹑，只默默喝酒，可能是因为他在吧，她倒没有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了，喝那么多还喝那么急，真是会让人操心的主，周枫临心想。
苏南锦坐上车，开车的是周枫临的司机小唐，很识趣，除了问目的地没有多话。
她摁下后排车窗，看着手中的向日葵，风带动着她的发丝与向日葵一起轻轻飘摇，她想到当年出国，想到如今回国，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
“风吹哪页读哪页，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