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嗯?

    跟我说话,这个态度?

    但转念一想,傅有淮现在是轮回的宗主,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好欺负的小徒弟了。

    眼睛一眯,微微一笑,余越冲傅有淮招招手。

    “过来。”她说,以一种哄骗的语气。

    傅有淮站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扳指。

    要是以前,余越一唤,他就过去了。

    但他现在是轮回宗的宗主,他身后是等着他复仇的上百轮回宗道修,巷子前后,屋檐上下还有不计其数的道门中人。

    这点面子,恐怕他还是要顾及的。

    见傅有淮迟迟不动,余越只能主动走上前去。

    脚上还踩着四散的纸钱,余越伸手,唤了句:

    “傅宗主,给你看个东西。”

    余越伸出的拳头握紧,似乎手心里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傅有淮不明所以,但当着怎么多人的面,他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傅有淮的手慢慢伸过来,余越的拳头慢慢张开,就在两只手最接近的一瞬间,余越一把抓住傅有淮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傅有淮拽到自己面前。

    望着傅有淮愣然的眼睛,余越突然笑了一下,拉着傅有淮的手往自己胸口扎去。

    “欻!”的一声,紧接着又是“欻!”的一声。

    “你……”

    傅有淮颤抖着松开手,怔怔地望着没入胸口的匕首,点漆似的眼眸里写着难以置信。后面的“疯了”二字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余越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藏了把刀鞘,在她拉着傅有淮的手往自己胸口扎时,刀鞘里突然弹出一把约六寸左右的匕首。

    “现在你也可以到处去跟别人说你捅了我两刀了。”

    余越一把甩掉傅有淮的手,也挡住了上前关切的周梧。

    她自己的事,她自己能解决。

    区区一个傅有淮,她看着他从十二岁长到十七岁,他什么性格,她还能不清楚吗?

    “现在我们就算是两清了。”

    余越将插在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就着月光,用袖口将擦拭匕首上的血渍。

    待擦拭得干净亮堂后,匕首收进刀鞘,握在手心,匕首随即隐去,手心空无一物。

    就在此时,不知怎么回事,傅有淮身后的轮回宗道修突然一阵骚动,推推搡搡间,上百人的队伍乱成一团。

    得了傅有淮的旨意,右掌教使前去查看一番,回来禀告道:

    “宗主,听说城南出现了很大一批‘疯人’,属下这就带领弟子们前去支援。”

    余越本想趁乱想拉着周梧逃走,结果周梧一听到‘疯人’,他倒跟疯了似的,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人也跟着一起冲过去了。

    虽然走之前周梧还看了傅有淮一眼,但估计是想到傅有淮不会对余越怎样,才放心地走了。

    “诶师兄……”

    ——为什么不带我一个?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差点杀死我。

    余越将后面的话吞进肚子,周梧倒是头也不回,估计说了他也不信。

    “你怎么样?”傅有淮突然问道,眼神看向余越还在渗血的伤口。

    “还好。”余越尴尬地应道。

    现在这条小巷里就只剩她与傅有淮二人。

    天色渐暗,橘粉色的余晖越来越浅,灰蓝暮色一点一点笼罩小巷,也一寸一寸压到余越心头。

    明明这么空旷的一条巷子,她却觉得呼吸有点跟不上来。

    每当独自面对傅有淮的时候,她总会有一丝怯意,或者说愧疚感,亏待感。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昨天捅他那刀,今日虽让他捅了回去,却又总觉得似乎不是这样算的。

    “你昨天……还好吧?”余越敷衍问道,偷偷往后挪动脚步。

    还想着等与他的距离拉远了,她也跑。

    “你准备去哪?”傅有淮问到,一脚踏到余越面前,与余越只隔了三尺的距离,月光下的影子落在余越身上,把余越禁锢在原地。

    余越嗅到了他身上的一丝血腥,夹杂了淡淡墨香,不仔细闻,墨香几乎都快被血腥压下去了。

    他现在,难道还在练字吗?

    以前在齐北山的时候,跟他同一批的十二个门生里面,就属傅有淮的字最丑,所以余越常常把他留在省心堂。

    练字练字,除了练字,还是练字,通常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

    他倒也不恼,默默坐在几案前,铺纸,研磨,洗笔,练字。从傍晚一直练到晚上,直到月上中空,他眼皮沉得抬也抬不起来了,脑袋几次栽到书桌上,被墨汁糊得左一脸右一脸的,才想起来该回斋舍了。

    “师长,天黑了。”

    他小心翼翼地指向省心堂外,屋外乌漆麻黑一片,萤虫发出的幽幽绿光时明时暗,红色灯笼因风晃动,嘎吱作响,忽的一阵凉风吹来,直往脸上扇,为这空旷而又静谧的学堂增添几分阴森感。

    想着十二岁的傅有淮刚来省心堂,人生地不熟,这大晚上对他来说也确实骇人,余越便送了他一次。

    结果刚把他送到,恰好遇到几个贪玩晚归的门生,几人在斋舍门口的石阶上撞见,那几个门生便质问余越:

    “师长为什么对我们凶巴巴的,却对这个小哑巴这么好?”

    “想知道原因吗?”余越问,往前一步,将几个门生吓得挤做一团。

    “想。”为首的一个门生回道,平日里就属他最闹腾。

    “把手伸出来,给你看个东西。”余越说着,便在身后一阵摸索。

    待那门生伸出胖得看不清纹路的手掌,余越掏出身后的拷鬼棒,对着掌心就是一棒。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打手心。

    “首先,夜不归舍。”余越说道。

    “那小哑巴他……”疼得两只眼睛都挤在一起了,那门生还在嘴硬。

    “啪!”

    “其次,欺辱同门。”这一下,余越打得更用力。

    “啊——”

    那门生一声尖叫,痛得原地跳起,死死捂住掌心,往小伙伴身边退去。

    “回来。”余越厉声威胁道,死亡凝视让那门生不得不又走上前来。

    “手心伸出来。”余越命令道。

    “师长你偏心……”那门生气鼓鼓地说着,伸出手来,手心都被打得快要绽开了,居然还敢激怒余越,旁边的伙伴都在跟他挤眉弄眼,他以为自己在小伙伴面前挣足了面子,却不知死到临头了。

    “啪!”

    “最后,不敬师长。”

    最后这一记掌心直接打得那门生呜呜哇哇哭了起来,哭声震天,吵醒了斋堂里的其他门生。

    “哭大点声!”余越手中扬着拷鬼棒威胁道。

    在听到余越的声音时,斋堂里的一扇扇窗户上,那刚亮起的烛火又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整个斋堂谁人不知,四个师长中,最严厉最凶狠的就是余越。

    傅有淮似乎也被余越周身散发的阴沉吓到,颤抖了一下,退着步子挪向门柱,还未躲到门柱后面,便被余越察觉。

    “你怕我吗?”余越问他。

    他点头又摇头,指着余越手里还未放下的拷鬼棒说道:

    “不怕你,怕那个……”

    余越这才将拷鬼棒收了起来,说道:

    “不听话的话,跟他一个下场,知道了吗?”

    傅有淮点点头,似乎真的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之后一直都很乖巧,放了学也待在省身堂,默默练字,只是不会再练到天黑了。

    因为余越明确告诉过他,下次不会再送他回斋舍。

    自那之后,他的身上便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绕。

    后来余越问过他:“你以前字那么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练字呢?”

    他回她:“以前确实是不喜欢。”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觉得一个身上担着弑亲罪名的小孩会有些其他什么心思。

    只是以为能送来省身堂的小道修,多多少少都有点怪异。

    毕竟省身堂存在的目的,本身就是为拯救失足的少年道修,让他们在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怎么不说话?”傅有淮问道,身后的灯笼突然亮起,给他身上打上一层朦胧的柔光。

    傅有淮身着墨绿长袍,肩上银丝绣祥云,银丝密集,在月光下细闪,映出淡淡绿光,又随着傅有淮将双手抱起,肩上褶皱变换,幽幽绿光呈点状闪烁,似萤虫落在肩上。

    恍惚间,余越一瞬失神,竟觉得好像突然回到了省身堂。

    她还是给他们上《清修静心集》的师长。

    而他,只是刚被罚完练字,因害怕天黑而不敢回斋舍,等着她相送的新门生。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或许昨天真的不该杀他,她想。

    “你在想什么?”傅有淮又问。

    “没什么。”余越回过神来,随口说道:

    “想我师兄了。”

    师兄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我要怎么才能装得很自然地离开此地啊。

    “你师兄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你就这么想他么?”傅有淮问道,停顿了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余越心不在焉的样子,终于作罢。

    “是啊,怕他被’疯人‘咬死。”说着,余越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食指指着傅有淮身后说道:

    “那我就先去救……”

    余越抬眼看去时,才发现傅有淮的眼里似着了火一样,青灰色的眸子烧得比身后的灯笼还红,鸦羽般的睫毛略微垂下,在感受到余越的目光后又假装不经意地抬起,朝她望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眼里写满了不甘心,似乎委屈得要落下一滴泪来。

    隐隐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愠怒,余越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目光放远,望向远处的棺材与满地的纸钱,余越稍带歉意地问道:

    “昨天死的那个……是你们兄弟?”

    话刚说完,余越便觉得脖子上突然一阵冰凉,偏头看去,却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架在了她肩上。

    身后之人说道:

    “我就知道我兄弟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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