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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空任悲歌缺

    小城偏僻处,坐落着大大小小,无人居住的荒废老屋,此间陈设虽简,但好在打扫得干净,住起来倒也不至于难受。

    沈星遥托着额角,手肘撑在桌面睡了一夜,次日天明睁眼,却见原先坐在她对面的竹西亭已站起身来,立在窗边,眉头紧锁,赤红的瞳仁里蒙着一层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沙哑苍老的话音:“教主。”

    “人呢?”竹西亭口气冰冷。

    “已在镇中四处搜寻过,”门外人答道,“并未找见。”

    “那就接着找。”竹西亭不自觉攥紧了拳,语调却仍旧平静冷淡。

    沈星遥瞥了一眼门槅薄纱上越来越淡的人影,缓缓坐直身子,漫不经心道:“你的谢郎不见了?”

    “你倒是很关心他。”

    “我可不敢,”沈星遥淡淡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先前去南诏的时候,曾听采薇说过一件事。去年,在她与宋翊奉命前往复州途中,曾遇过一位善于易容的怪人,假扮成宋翊模样,当街与一青楼女子搂搂抱抱,惹得二人争执,拖延行程。”

    “如何?”竹西亭冷笑,“你还想替她出头?”

    “所以,谢辽借此事狎伎,你也不在意?”沈星遥道,“你已有了这么高的本事,天上地下,无一人是你对手,为何还要迁就他?”

    “因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忠诚’二字可言。”竹西亭回转身来,走到沈星遥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想看我的笑话,我也一定会让你知道,他们都一样。”

    “他们?”沈星遥眼皮微抬,略一思索,忽地明白过来,嗤笑摇头道,“我先前还觉得奇怪,怎么一向目中无人,肆无忌惮的段苍云也有收敛的一天,原来是得了你的指点。难怪……她孤苦飘零多年,想寻个依靠,也是人之常情。”

    “如今你不在他身边,旁人趁虚而入,你便不紧张吗?”竹西亭冷笑,俨然一副看戏的神情。

    “紧张什么?”沈星遥神情悠然,“真要是这点手段,都能让他上钩的话,这男人不要也罢。”

    “哦?”竹西亭眼波深处隐隐抽动了一下,“你同他相伴,也有两年之久,竟也舍得?”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姿态?”沈星遥轻笑,抬眼与她对视,眼神轻蔑,“求你?还是痛哭,紧张,成日惶惶不安,又或是愤怒,逼着你给个说法?”

    竹西亭与她对视,眼底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好吧,”沈星遥故作无奈,道,“倘若我这么做便能让你放了我,装一装也无妨——我好紧张啊,要是就因为这几日我不在他身边,让他喜欢上了别人,不肯要我,我得怎么办呢?那可真是活都活不下去了……”

    她有意揶揄,做起戏来也是假惺惺的,看得竹西亭两眼冒火,登即伸手扼住她咽喉,将她整个人提起,又狠狠掷了出去。

    沈星遥被她这么一扔,背后狠狠撞上墙壁,又重重落在地上,浑身散发出剧痛,每一寸经脉都随着这痛楚发出战栗。

    她伏地咳嗽,半晌,却笑出声来:“我终于明白……为何一直以来,你总是阴魂不散,处处针对于我……到底是觉着,出身分明相似,命运却截然不同,心有不甘罢了……”

    “谁说的?”竹西亭怒吼道,“谁说我过得不如你?”

    “你受情障掣肘,处处不得自在,我却随性而为,从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你恨,只想亲手把这一切摧毁,证明你才是对的。”

    她因受伤之故,说到一半,便觉喘不上气,只得低头缓了片刻,方继续说道:“可你应当知道,除非我死,否则,你都永远不可能看到我向人低头。”

    “是吗?”竹西亭轻笑,“那我若对他动手呢?”

    “真若那般,顶多便是我陪他一起死,又有何惧?”沈星遥道。

    竹西亭怒极,眼中火气若能化形,顷刻便能将她跟前的沈星遥烧成飞灰。

    可就在这时,屋外却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你这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知教主在此,也敢往里闯。”

    “哦?”紧随而来的,是熟悉的清朗话音,“这门外又无界碑,也未明说是贵教地界,如何来不得?”

    “无非?”沈星遥闻言,倏地睁大双眼。

    “竟然找来了?”竹西亭颇感意外,正思索着,却见沈星遥已飞快起身往门边走去,当即拂袖将她掀翻在地。

    沈星遥双手支在地面,弯腰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竹西亭连看也不看她一眼,风风火火转过身去,拉开房门,刚好瞧见凌无非纵步跃起,足尖轻点院前栅栏,飞身而来,挺剑直取那拦路的银发人眉心。

    他如今功力,已非昔日可比,一剑刺出,所携之势苍劲浑厚,震得周遭风声猎猎作响。这银发人虽凭借冥水之力令功力大增,竟也不是他的对手,一时闪避不及,肩侧中剑,整个身子也受剑意反震,向后跌飞,落地之后,溅起几尺高的飞尘,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整个身子又滑了丈余,方才停下。

    银发人身子一歪,猛地呕出一大口血,面容浮起诡异的惨灰色,仿佛一张磨成毛面的银箔。

    竹西亭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当即跨过门槛,走至院中。

    沈星遥亦爬起身来,强忍伤痛,飞快奔出房门。

    “遥遥!”凌无非一见沈星遥,眼中立刻浮起欣喜之色。

    “混账……”竹西亭抬手推开沈星遥,拦在二人中间,咬牙切齿道。

    凌无非见她目露杀机,即刻横剑在前,冲她大声说道:“你若不想再见到谢辽,大可现在就杀了我。”

    “你说什么?”竹西亭道,“这种话也想拿来骗我?”

    凌无非一言不发,抬手朝她丢出一件物事。竹西亭眉心微动,将那物接在手中一看,正是谢辽常戴的那枚黄玉扳指。

    “他在哪?”竹西亭瞳孔蓦地放大。

    “你把她放了,我便带你去找他。”凌无非的目光落在沈星遥身上,眼底飞快浮掠过一丝隐忧。

    “你当我傻吗?”竹西亭重重握拳,那枚黄玉扳指也应声碎成齑粉,随风飘散,“我奉劝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他在何处,否则我立刻便杀了你。”

    “竹教主天下无敌,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能把我的命留在这。”凌无非气定神闲,“但你大可以试试,取了我二人性命,可还有其他的法子能够找出谢辽下落。”

    竹西亭不言,只是瞥了沈星遥一眼,身形倏然而动,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便令她忽然感到脖颈气息淤阻,捂着咽喉,痛苦地蹲下身去。

    “遥遥……”凌无非眉心微尘,显然,对她的处境十分担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沈星遥只觉自己喉间仿佛被好几双手一齐扼住,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吐出一个字都十分艰难,“既已落在她的手里……便当知……晓……脱身无望……”

    凌无非的目光仿佛在她身上生了根,分毫也不肯挪开,始终紧紧盯着,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也好……与你一同葬身于此,也算……无憾……”

    “你休想!”竹西亭听到沈星遥这话,立时怒了,右手悬在空中,握拳一拧,便令她整个人跌出数丈之外。

    凌无非顾不得其他,当即纵步飞身上前,将她扶起搂在怀中,一脸心疼地拭去她嘴角血痕,方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似乎遗漏了何事,一点震惊地扭头望向竹西亭。

    这个疯子,竟然没有阻止他靠近沈星遥。

    沈星遥胸口闷痛,只觉浑身骨节都似已崩碎,每一寸缝隙都在痛,像要散架一般,一口鲜血呕出,喷洒在襟前,绽开一抹鲜红,好似一朵冬日风雪间悄然张开花瓣的腊梅。

    “你怎么样?”凌无非眼角泛红,伸手轻抚她面颊,颤声问道。

    沈星遥有气无力摇了摇头,往他怀中靠去。

    竹西亭沉着面色,一声不吭。

    不知不觉间,又有许多银发白衣,打扮相似,面容却大有不同的人往这荒院内聚拢而来。

    “他……”沈星遥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突然伸出手,指了出去,“是他带走了齐音!”

    凌无非愣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谁。

    是当初在宿松县失踪的,齐羽的姐姐,齐音。

    “你说那个风尘女子?”竹西亭冷眼瞥向二人,道,神情满是轻蔑,“她底子太虚,还没送到地方便一命呜呼,真是浪费工夫。”

    “你也是女子,看他受罪,便丝毫不怜惜吗?”沈星遥怒极,虽已负重伤,却还是本能起身,用近乎沙哑的嗓音冲她喝道。

    “人各有命,这世道便是如此,无能之辈,注定随波逐流,生死皆由天定,怨不得旁人。”竹西亭冷笑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言罢,便即朝二人走来。

    “教主,她是圣女的孩子,不能杀。”一银发人上前提醒道,“别忘了您曾许诺过的事,若做不到,上天必会降罚。”

    “我不杀她。”竹西亭停下脚步,在二人跟前蹲下,一双赤瞳冷冷盯住凌无非双目,道,“我还真是低估了你,温香软玉在怀,竟还能做到不忘本,甘愿冒险来救她。”

    “你在这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凌无非全然未懂她话中所指,这是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不忙,等我找到了他,再来同你们算账。”竹西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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