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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走水

    杏花团簇如云,暖风催得人醉。他撩着袍摆行在露水漫漫的青径中,微凉薄雾遮得前路茫茫,只闻得女郎的笑声,娇俏清脆,忽远忽近。

    鹅黄的衣摆一闪而过,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却只得到一片虚无。

    “珠珠?”他喊她。

    薄雾倏然如流云散尽,她著着初见之时那件散花如意云烟裙,笑眼盈盈,就站在他身侧。

    小娘子的脸上藏不住心事,炽热而直接的偏爱安定了他于权力漩涡中逐渐失稳的心脏,她几乎不求回报的给予更令他生出更多的渴望,权势、财色、一人之下的尊贵,这些木讷的兄长生来就可拥有的东西,为什么他却要步步为营才能触到边末?

    “楚郢哥哥!”她蹙着细眉,伸手把住了他的手臂,娇声连连,“你怎么不说话啊?你给我做一只老鹰纸鸢好不好!等天儿放晴了,咱们一同去放!”

    少年的影子映在清澈的瞳孔,水润润的明眸满是倾慕爱恋,这才是他的珠珠。

    她会昂着脑袋来看他,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骄傲如同芙蓉般的女郎,甘愿仰视他。

    在这一刻,他或许也有过真心,想要许她一个不虚本家的锦绣前景。

    “好!”他将温润柔软的小手紧紧握进掌中,在群狼环伺的困境中,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出路。

    小娘子长睫微颤,白皙的耳根染上绯霞,她垂下眼波,声线略略沉寂,“可阿随说,咱们回荆西之后,你对我并不好,还将我锁进牢里呢?”

    荒谬!楚郢急忙握着她的肩膀,两只深邃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她,“怎会,珠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会负你分毫!”

    “真的?”宣宁抬起头,唇角压平,沉静如湖的眼中盛满了厌恶与冷落,“可是阿随说,这是上天的征兆,要让他阻止我嫁给你。楚郢,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我绝没有骗你。”他慌忙否认,可对面的女郎却不为所动,甚至渐渐挑起了眉梢,骄矜的面上都是探究的神色。

    她说,“你给我的诗、给我的信,都是江照写的。你给我的信物,也都是我不喜爱的花纹,楚郢,你把我当做踏板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牢里?”

    “我不会的,你别听萧且随那个纨绔子瞎说好不好?”

    宣宁登时甩开了他的手,横眉冷对,大声呵斥他,“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你算什么东西,荆西蛮子,若不是你阿兄死了,轮得到你做大节度使么!阿随和我一同长大,你说他是纨绔,岂不是如同在骂本宫!”

    此番行迹,就和从前她为了他斥责萧且随一模一样,如今推力反噬,终于轮到他与宣宁渐行渐远了。

    “他从小就护着我,朝夕相伴,他不是会胡说八道的人,我肯定是信他的!”

    再也压不住的心火熊熊燃烧,楚郢失了分寸,狠狠按她在廊柱上,倾身相覆,小娘子卯足了劲地挣扎,她的鬓发散乱了,抓挠踢踹无一不用尽全力,可她只是个娇小的女郎,他按住她,就如同制住一只柔软的小猫。

    她失措的声音又尖又细,大声抗拒着,“你敢!你敢!”

    “楚粢!你放肆!”

    尖锐的声线刺中了内心最龌龊的打算,楚郢浑身僵硬,像从头上浇下了冷凌的冰霜,冻在那不能动弹。

    去岁他来长安,正是二叔亲自送他,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上,他看见了那只骄矜的小黄莺,她站在一众女郎之中,可任谁一眼望去,都必定会将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倾城玉色不足言绘她的姿容,她的光芒足以周遭一切事物都衬为黯淡,人间哪得这样的尤物,或许只有去到九天仙境,才可寻着这样美貌的女郎。

    她好奇地垂眼看过来,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没有多停留半分。

    可二叔却面不改色地侧倾过来,轻言道,“把她带回荆西,我许你三分兵权。”

    这件秘辛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而那女郎隔了老远,却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密语,俯在明黄身影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官家严厉桀骜的眉头渐渐紧蹙,定定地望过来。

    楚郢抚住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从万劫不复的梦魇中睁开眼。

    双手因恐惧而震悚着,他哆嗦着起身,却一脚踩在了轻垂的软纱,险些摔倒在地,他没来得及穿鞋,在黑暗中摸索到圆桌旁。

    陈茶已经冰冷,他不管不顾仰头将它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刺骨的寒冷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滚烫热烈的心脏才得以平息悸动,他抚住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来人。”

    原来外间月色如此黯淡,朦胧的光从半开的门扉倾斜,奴仆躬身进来点燃了灯。

    清俊的面孔阴沉着,半明半灭的烛火照在侧脸,平添几分诡异。

    楚郢眯着眼,问道,“听说萧且随这些天整日整夜呆在北衙窑坑,他在做什么?”

    参事道,“萧世子带去不少珐琅和琉璃,听咱们的人说,他在修补一柄琉璃彩折花菱镜。”

    楚郢了然,是宣宁时常把玩的那柄镜子,他早打听过,知道那是萧且随的手作,大竺的琉璃,锤炼百回的珐琅,镜后还雕着他葛园的银杏叶纹样。

    他也曾送过一柄类似的镜子过去,可却没见过她带着。

    楚郢冷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诡异的光,“我倒听说,烧窑的地儿长久地燃着火,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意外’发生。”

    参事抬眼过去,见到自家郎君缓缓将双手舒展,斜靠在椅上,嘴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一阵凉风吹拂,烛火摇晃,映在墙上的高大的身影扭曲着张牙舞爪,如同山魅。

    参事很快低下头,得令道了一句“是”,匆匆告退。

    ——

    公主府。

    七月中的天儿渐渐热起来了,沿着湖边绿荫走一圈,也能让人春衫半湿。

    盈月从撷草苑往主院传话,却不巧遇上公主午歇,公主卧房里摆着冰鉴,凉丝丝的风从门缝、窗牍透出来,吹得廊上也凉爽几分。

    她在北院松散惯了,在廊上找了个空隙正想歪一歪,去去暑气,乍见青衣们垂袖昂首站在檐下的肃然模样,咋舌退到一边,笼着袖子等着。

    撷草苑住着两位贵客,一个不必说,自己的阿兄,曾经是蔚园楚世子的门客,却在楚世子与宣宁公主的婚约损毁后,又做了公主府的门客。

    阿兄日常为公主写戏、排戏,公主府养着的怜人们俨然把他当做救世星,只要谁能演好江二郎的新戏,得到的赏赐都是最丰厚的。

    而另一位呢,五日前来的,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不知是什么身份,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要撒娇撒痴,哄得公主亲来看望。

    这不,她此来主院,就是给他传话。徐郎君说,自己伤口痒得厉害,不知会不会恶化,要公主去见他最后一面。

    片刻,一个娇小的娘子推门出来,她手脚放得很轻,碎花小履点在地上,几乎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盈月认得,这是宣宁公主的大青衣怜光娘子。

    “痒得厉害?”怜光肃着脸色,冷哼一声,“北院那么多大夫,找个人给他瞧瞧便是了,这样热的天儿,还要公主亲往,真会折腾人。”

    公主这些天异常疲累,想来是承江王和楚世子那边接连出事,公主心力交瘁的缘故。而这个徐郎君,日日都要做些幺蛾子引公主去北院,这和禁中那些为见天颜用尽百宝的嫔妃们有何分别!

    而盈月呢,知道徐郎君受伤,公主心情不佳,自然没有心思看戏。自己的阿兄受了冷落,每日蹲守在北院大门,只为给路过的公主请个安。

    她附和着,“就是的,我瞧着他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公主不在时他常在院中练拳,虎虎生威的,可公主一来,他便东倒斜歪,好似个病西施模样。”

    怜光秀眉轻蹙,应了一声,说道,“便让他等着吧,公主方才睡下,等公主醒了,自然会去看他。”

    李意如近日愈加惫懒,晨起时眼皮沉沉,撑不到午晌又睡意朦胧,下午常常得睡满两个时辰才起。可从前在吐蕃,她行走间也不曾这样吃力。

    知夏虫细微地鸣叫了半声便被粘杆逮住,树叶簌簌地落下,长卫收手不及,杆子“唰”一下跌在花丛,惊起一只两颊鼓胀的松鼠,与满头青色的长卫大眼瞪着小眼,带着毛绒的尾巴,倏然窜进百日草丛。

    就这样轻微的声响,也让浅眠的人失了困意。

    白皙的手撩开轻纱,小娘子懒起半靠榻檐,正想喊人进来伺候,一抻懒腰却觉身心轻盈,李意如惊喜过望,忙握握手掌,数不清的力气涌上来。

    “宣宁?”她尝试喊了一声。

    宣宁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慢步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铜镜左右看看,开口便抱怨她,“你是如何糟蹋我的?瞧瞧这眼下青影…”

    她啧了两声,看看外间的光亮日光,又看看身上的衣裳,一连串儿发问道,“怎么是这个时辰在睡?咱们怎么又能共存了?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意如被她吵得头昏脑胀,掐着眉心,耐心回道,“你不在时我时感疲累,午晌都得歇息才行。想来此刻是阿随已将折花菱镜修好了,咱们这才得以共存。这几日事儿颇多,咱们还得慢慢儿说。”

    宣宁初醒懵懂,现下一听她说到阿随,忙想把前些天和阿随的事儿告诉她,宣宁急忙忙地开口,刚说了一个“你”字,那门外轻敲几声,怜光低声询问道,“殿下,您醒了么,卫缺说有要事禀告。”

    这几日卫缺的要事有些密集,宣宁两人眉梢齐齐一挑,半撇着嘴,说道,“嗯,请他进来回话。”

    宣宁随手从梨花榧木架上拿了一件衣衫拢上,握起了圆桌上的杯盏,她定睛一看,竟不是她时常要用的饮子,只是杯冷茶而已。

    无奈喉中干渴难忍,她撇撇嘴,到底抿了一口,苦得她直吐舌头,对李意如的口味实在不敢恭维。

    门扉轻开,卫缺像是疾跑过来,人停在屏风前,气息还有些不平。

    “什么事儿这样着急?”

    “殿下!北衙窑坑走水,而后发生轰燃,有两个窑坑炸得面目全非,北衙殿宇受损,金吾们伤亡严重,萧世子他…”

    宣宁脑子一嗡,一时竟不明白身在何处,等卫缺说到萧且随下落不明之时,她背脊猛地僵住,冰凉的失温感滞住了呼吸,冷冷寒霜如冰裂游走四肢百骸,她手上颤得厉害,指尖冷茶跌落,瓷盏碎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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