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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楼西畔桂堂东

    二人商议了一阵后,司马道福转身带郗道茂去了后院的暗室。暗室从书房进入,推开多宝格,就能看到一扇旋转的门。司马道福牵起郗道茂的手,顺着门旋转的方向走进了另一个空间。

    四周点着核桃壳的灯,墙壁上有淡淡的血迹,一条悠长的走廊尽头,传来若隐若现的哀嚎声。

    司马道福转头叮嘱道:“里面血腥气重,还是先戴上面纱吧。”

    郗道茂点点头,顺着她一道走去了尽头。

    尽头处俨然开阔,四方的空间只靠灯火照明。几位司马家的死士冷面站在四周,中间位置上,一人被五花大绑在铜柱上,血肉一片模糊。

    “这便是上次潜伏在我府内的奸细,我父亲亲自派遣来的。”司马道福冷笑了一声,“你说,我这位父亲当得有多合格。”

    郗道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既然留下这个活口,就定要从他嘴里挖出些东西来。”

    “上次我让秋兰前来取药,就是他一路阻拦,差点害你命丧于此。如今你能活下来,那他,就不该活下来了。”司马道福看向身旁烧的火热的炉,心下已有了考量。

    郗道茂却按住了司马道福的手:“如今我们只有这一个线索,现在折腾他,恐怕为时过早。”

    “你不太了解司马氏的死士,所选之人都无牵无挂,想要找到他们的痛处,几乎是不可能的。”司马道福和郗道茂站在远处,冷眼看着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二人可以听见。

    “人皆有情,皆会被情所牵绊。既然严刑拷打对他不起作用,那便只能以情相逼。”郗道茂眼神一动,“可查到他的户籍?”

    “我手下一位死士与他是同乡,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唤作封狼,原是京口人,早年曾入京口军,后因一次战争做了逃兵,只能隐姓埋名成了司马家的死士。”

    郗道茂的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如此,那便好办了。”

    郗道茂回府后,便修书一封给郗超,七日后,她收到了郗超入会稽的消息。

    “堂哥!你怎么亲自来了?”郗超此时已然娶妻,脸上有了些成熟的痕迹。一身碧山青的道袍洋洋洒洒,腰间别一把长剑,更添武将气魄。

    “还不是你的信上说得那样紧急,我怕押送的人路上出了问题,所以亲自带了人来。”他身后跟着一位粗布衣衫的女子,荆钗布裙,却带着乡间独特的清秀感。

    “你可认识封狼?”郗道茂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着的女子,开口问道。

    女子颔首:“他是民女的未婚夫,早年征战,死在了战场上。”

    郗道茂暗笑,这位封狼倒是给自己编了个凄美的结局。

    “那你便一直未婚?为他守寡?”

    女子不禁落了泪:“好女不嫁二夫,虽说我还没有入门,可既然已经定下了亲事,那便是他的人了。”

    郗道茂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又哪里知晓你一直在等。”

    郗超见二人说话,此时早早已退了出去,转头去寻郗恢手谈了。而郗道茂问完话,也只是叫了南嘉进来:

    “带她下去沐浴一番,换上件干净的衣服吧。”

    女子讶异地抬头看向郗道茂,难道她费这么大劲叫自己过来,只是为了让自己给她作丫鬟?

    女子不禁开口问道:“女郎刚刚提到封狼,可是有他的消息?他是不是,还活着?”

    郗道茂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机灵。他如今确实还活着,只不过能活多久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女子跪着向前走了两步。

    “他犯了大罪,足矣株连九族的那种。”郗道茂平静地将这话说出来,对于面前的女子来说,却如同雷劈一般。

    世界上的事情好像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山穷水尽时忽然柳暗花明,而在你以为看到希望后,又猝不及防给予你一场痛击。

    女子果然崩溃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一时间让郗道茂都有些动容。

    “对一个数面之缘的未婚夫,值得这样吗?”

    女子却固执地点点头:“我自小就认识他了。”

    “那年京口大水,他随着众人一道逃荒,眼看着水就要漫上来了,我摔了跤,他不管洪水是否就在身后,转头拉起了我。”

    “他救过我,我的命就已经是他的了。哪怕他战死沙场,我也要为他守着他的家。这是我欠他的。”

    郗道茂的神色变得哀戚,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终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南嘉,你带她下去吧!”

    谁料女子却死死抓住了郗道茂的裙摆:“女郎,女郎你既然知道封狼还活着,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

    “你应该知晓,即使见到他,你也救不了他。”

    “没关系,没关系,”女子仍旧紧紧攥着郗道茂的裙摆,“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替他照顾好母亲的!”

    女子的泪簌簌落着,南嘉看着这一幕,都有些心酸。她看向郗道茂,发现郗道茂的眼里,也透过一丝同情。

    “女郎。”南嘉唤了一声。

    郗道茂闭上了眼睛:“带她下去吧。”

    “三日后,我带你去见他。”

    这句话落下后,女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她看向郗道茂,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多谢女郎。”

    南嘉带她去了后院,换上一件织锦缎的裙衫,又重新为她梳了头。

    “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呢!”南嘉为她簪上一枝银簪。

    “我叫玉兰,沈玉兰。”

    “沈家姐姐安好,我唤作南嘉,是女郎的贴身婢女。”南嘉笑意盈盈地为她端上一盏茶。

    “这位女郎,为什么要找我?”沈玉兰看着南嘉温柔的眉眼,忍不住打探道。

    南嘉微微一笑:“女郎是想给封狼一条活路。”

    郗道茂见过沈玉兰后,立刻起身去了司马道福的山庄。

    “三日后,我就带她过来。”郗道茂饮了一口茶,对司马道福说道。

    “如果沈玉兰没能说通封狼呢?”

    “那也放他们离开。”郗道茂放下茶盏,看向司马道福。

    “你便这样有自信?”司马道福好奇道。

    “左右他也无法再回建康了,见到多年未见的未婚妻,我不相信他还愿意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郗道茂淡淡地说道。

    果然,三日后,她带着沈玉兰走进了山庄。

    此时司马道福已将封狼松了绑,换上一件体面的道袍,却仍旧将他关在暗室之中。

    沈玉兰全程都带着胆怯,跟在郗道茂身后,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手绢。

    走至尽头,昏暗的灯光落在封狼的脸上,他听见脚步声时,并未有太大的反映,不过略略抬起眼皮,扫视了一眼面前的身影。

    可忽然间,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兰儿?”他急迫地想站起来,可身后的死士却牢牢按住了他。

    “你们真卑鄙,杀了我啊!为什么要抓她!”

    司马道福撇撇嘴:“少在这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要是抓了她,此时还能这样带过来吗?”

    说话间,沈玉兰已经跑到了封狼的面前。

    她小心地摸了摸封狼的脸,上面的疤痕触目惊心,只有一双眼睛让她辨认出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着,滴在封狼的伤口上,刺痛感一下传到了他的额头。

    “对不住,耽误你了。”封狼的嗓音哑哑的,看着沈玉兰,他总觉有些不真实感。

    “母亲还在家等你回去,你就这样一走数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

    此时的沈玉兰虽说脸上带了些沧桑,可仍旧不减当年的模样,清秀的眉眼,泫然欲滴的泪,还有紧握着封狼的手,一切真实的触感都让他无比怀念人间。

    可封狼松开了她的手:“你不该来的。”

    沈玉兰摇头:“我说过,会一直等你的。如今虽然不能同生,同死于此,也算是圆满。”

    封狼却忽然变了脸,一把推开了沈玉兰:“没用的妇人,只知道哭,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你这么个人了,现在过来和我同死,你也配!”

    他大骂着,沈玉兰却是一脸懵。司马道福和郗道茂却是看明白了,他是为了保全沈玉兰而故意演给她们看的。

    二人对视一眼,对封狼道:“你们多年不见,该好好叙叙旧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司马道福挥手,室内的死士尽数跟她走出了暗室。

    留下封狼和沈玉兰二人后,他的眼神缓和了起来:“兰儿,对不住,可你真的不该来。”

    “我听郗家女郎说了,只要你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她们会留你一条性命的。昨日,南嘉姐姐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用来照顾母亲,我觉得她们是好人,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的。”

    封狼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可最终还是没舍得对她说重话:“你还是这样心软。即使那位郗家女郎肯答应咱们离开,公主又能罢休?你是没听过这位三公主的名号,她那样跋扈,又傍上桓家这棵大树,怎会放我们一马?”

    “那,那该怎么办?”沈玉兰慌了神。

    “按照刚刚的样子演,让她们放你离开。”封狼回道。

    “那你怎么办?留在这里送死吗?”沈玉兰攥紧了他的袖子。

    “我原本也是走不出去这个门了,如今还牵扯到你,唉。”封狼伸出手去,擦去沈玉兰脸上的泪水。

    “封狼,为什么会这样!”沈玉兰急了,紧紧攥着他的袖口,眼泪又不住地落着。

    她没有看到封狼叹的那一口气,和他红肿的眼眶。

    “出去后,找个人嫁了吧。若有来生,我定不让你等这么久了。”说着,他慢慢掏出了指甲里藏的毒。

    沈玉兰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觉得他的动作带着危险。刚伸手要去拦,就见一颗石子从她耳边穿过,直直打掉了封狼手里的毒。

    桓玄带着面具,抱臂靠在暗室的墙上,侧头看去,司马道福和郗道茂刚好并肩进来。

    “辛苦了,阿远。”司马道福对他道。

    桓玄没有说话,仍旧冷冷地靠在墙上。

    司马道福则笑道:“行了,也别在我这儿演伉俪情深了。那个沈家女郎,带着你的未婚夫走吧!”

    沈玉兰和封狼皆是一愣。

    “少在这里假惺惺,恐怕我们刚走出去,你的乱箭就直接送我们上西天了吧?”封狼站起身来,将沈玉兰护在身后:

    “她什么也不知道,公主何必多杀一条性命呢!”

    司马道福冷哼一声:“本公主的风评都是被你这些人害惨的!我一个未出阁的女郎,成天谈什么打打杀杀像话吗?”

    郗道茂不禁笑了。这要搁在铜镜里,她不正是这样的女郎吗?

    司马道福恼怒地看向她:“你笑话我!”

    “我没有。”郗道茂耸肩,为二人让开了一条路。

    “玉兰,这三日你在郗家,可曾看到过我苛待过谁?如今我向你保证,放你和封狼一条性命。许给你的银子也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在掺和进这些事里了。”

    说着,南嘉就将一个布袋端上来,递给沈玉兰。

    封狼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偷偷运气,眼见着南嘉要走,立刻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干什么!”最先大叫起来的人竟然是沈玉兰。

    “快放开南嘉妹妹!”这是她三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封狼却无奈地看向她:“兰儿,我不会害她性命。只不过要她送我们平安出城而已!”

    郗道茂蹙眉,手指握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但她还是拉着司马道福闪到了一边,让三人通过。

    “南嘉,放心,我不会看着你出事!”在三人经过长廊时,郗道茂对南嘉道。

    南嘉艰难地点了点头,手臂被封狼桎梏着,向门外拖去。

    身后的铅素立刻跟上,手里握着剑柄,眉间透着冷冽。

    走至门口,司马道福索性大大方方喊道:“牵羊车过来,送他们出城。”

    封狼看着沈玉兰上了车,又将南嘉推了上去,自己坐在车前,驾着羊车离开了山庄。

    铅素和桓玄上了马,顺着二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郗道茂站在门口,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气:“封狼竟然如此警惕,早知道便不让南嘉来了!”

    “我刚刚看那位沈家女郎对南嘉很是担忧,想来有她在,南嘉不会有事。”

    “这几日一直是南嘉陪着她,希望这位沈家女郎,不要让我们失望啊!”郗道茂和司马道福并肩立在门口,等待着消息。

    羊车一路行至城郊,封狼看着身后追来的二人逐渐与自己保持了距离,不禁降低了速度,要将南嘉扔下去。

    “封狼!”南嘉喊住了他。

    “无论你是否相信,郗家女郎和新安公主都没有想过要杀你。反倒是你的主子,司马氏那位皇帝,你出事这么多天,他可有派人救你?”

    “我不过是无名小卒,陛下哪里会在意我的死活。”封狼苦笑着,却还是回答了南嘉的话。

    “但公主和郗家女郎不会。你今日也见到了,公主手下的死士,都是死心塌地地追随于她。就看她身边的铅素,公主为她千里寻弟,又将她的弟弟送去读书习武。再看你身边的这位女郎,郗家女郎为她备好钱财,就是希望你们回去后能够拥有安稳的生活。”

    羊车的速度又慢了。

    “我们家女郎曾说过,乱世不是原罪,这世道的黑暗也不该我们来背。这场时疫里,女郎因为救助百姓而差点送命,可她没有怨言,将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救人。”南嘉说着,自己的眼眶反倒先红了起来。

    羊车停在了原地。

    封狼看向身后的铅素和桓玄,又看了看南嘉泛红的眼眶,最后扭头对沈玉兰笑了笑,说道:“我有些事,要向新安公主禀报。”

    沈玉兰也笑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回去。”

    南嘉松了一口气,跳下羊车,铅素立刻向她伸出了手。

    “三位,带路吧。”封狼看向马上的三人,眼神里的戾气慢慢散去了。

    “这么说,你们是直接受我父皇的指使,来阻止我救郗家女郎?”

    封狼点点头:“这就是主上的命令,包括郗家女郎染上时疫,都是死士的手笔。”

    郗道茂听见这句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手紧紧攥着桌角,忍下怒火,听他说下去。

    “我还听说,最近陛下在研制新的毒,比白发散更加慢性,而且不易察觉。具体用到什么地方,这我不清楚。只不过这毒所用材料昂贵,属下猜想,定然是用在高官贵族之家。”

    “还有吗?”司马道福问道。

    “属下所知,只有这些。”封狼挺直了腰板答道。

    “你的人情,我们记下了。今后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向郗家开口。”郗道茂看着封狼的表情不像作假,此刻也不吝啬地说道。

    封狼却笑了:“若我贪慕钱财,又怎会去做死士。”

    “哦?那你想要什么?”司马道福笑问。

    “郗家女郎说过,生于乱世本不是原罪。封狼所盼,不过是一个清明世道而已。”

    战乱、盘剥,种种的压力放在百姓身上,只能逼得他们走上死路。可谁生来也不是为了替乱世埋单,他们所求,不过是安稳的生活。

    说着,封狼跪在了郗道茂的面前:“从前,我做过京口军的逃兵。但这些年的经历让我也明白了,暂时的逃避或许能够苟安,但绝换不来万世太平。所以我想求郗家女郎,让我重回京口军,哪怕从小卒做起,只要能够给我一个机会就好。”

    沈玉兰见状,也跟着跪在了他身旁:“女郎,求您成全。”

    郗道茂眼睛闪动了一下,转头问沈玉兰:“如今,你的未婚夫又要从军,你可愿意?”

    “封狼说得对,”沈玉兰认真地答道,“无国无家。这样的乱世,又怎会有真正的安稳?既然封狼心中有大义,我自然不能拖他的后腿。”

    “好!我明日就给堂哥修书,至于他如何安排你,我就无法保证了。”郗道茂扶了沈玉兰起来,又看看封狼,后者了悟地跟着站了起来。

    “她等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你也欠她一个名分。”

    郗道茂看向南嘉,后者点点头道:“交给奴婢去办,定要玉兰女郎风风光光的出嫁。”

    被点名的沈玉兰脸颊通红,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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