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庞乐辞行之后,林禾景与周棠错之间就完全安静下来,两方无言,却又并肩而行,气氛诡异。
到底还是要买帘子的,林禾景进了店,随意指了一方,比划了大小,掌柜的替她包好递过来,她与周棠错周时伸手,掌柜的瞧了两人,一下竟不晓得送到谁手上,最后还是陵游上前付了银子,将帘子斜抱在手。
走出店门,林禾景低了头。
“多谢。”林禾景将荷包里碎银子送到陵游手边:“不过帘子的银子,还是我付吧。”
陵游看了一眼周棠错,后退一步,笑道:“少夫人,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林禾景再看向周棠错,他这会儿依旧拿了扇子遮面,她只能从扇骨之间瞧得他下颌轮廓,似乎比先前要瘦了些了。
“这不和离了么……不是一家人了。”
林禾景固执将银子举着,周棠错的视线从扇后落下,伸出了手。
却不是去接银子,而是将她整个手都包住,银子压在他二人掌心,硌得生疼,可周棠错似乎未察觉,只是用力握着他的手。
林禾景急道:“如今我们不是夫妻,不、不能牵手!”
“谁说不是?”
“我同你和离了。”林禾景迟疑一瞬,明白周棠错是有意如此:“你生气了?”
“难道不应该生气?”周棠错反问:“头一晚我还同你立誓要与你生死不离,第二天一早就只得了你一封和离书似要了断姻缘,甚至至今都最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林禾景张了张口,有些心虚:“我给你留了信的。”
周棠错咬牙切齿:“是,是留下了信,信里就一句话:‘夫君,我要去做一件大事,不知成败,但是要做。’连信封上的夫君亲启再加你署名都未凑到五十字,负心汉给情姑娘留情诗都比你留得长。”
林禾景瞧不见他的神情,心虚消散,梗了脖子:“既是收到了和离书,那你我便无关系了,我要做什么,自然不必与你多说……”
“哈,活了这么久,头一回听到和离书只要一人同意的。”周棠错道:“我未同意,这和离便算不得数,你我便还是夫妻,既是夫妻,你要做什么大事,便当与我说个清楚明白。”
林禾景辩不过他,反被他气到剁脚,再见他举着扇子,气无处使:“你为何总以扇子遮脸?”
“我来京都前,请人测过字了,测字先生说你所行之事危险,你我不能见面,见面了就要生变故。”
林禾景愣了一下,简直气笑了:“那你以扇子遮了脸,咱们就不算见面了吗?”
“若非是你在那巷口等我,我也不想……”
“你跟了我几天了?”
这回周棠错也心虚起来,没接话,倒是林禾景开始回忆起来:“前几天我就觉得有人跟着,就是你么?”
“我、我就是想瞧瞧你,没想打扰你。”
林禾景一下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喉咙干涩:“你既然知晓了我如今所图危险重重,还是早些回江州去吧。”
“既有危险,我怎可能走,我要留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如今倒是牙尖嘴利……可任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留你一人在京都的。”
林禾景怔怔望向他,良久,她伸手拨开扇子,周棠错不料她如此动作,惊得后退两步:“不行不行,测字先生说我不能见……”
“两年未见了。”
周棠错再欲以扇遮脸的动作就停下了,他顿了片刻,轻轻将扇子放下,抬眼与林禾景相对。
果真是瘦了,轮廓比起从前更清晰了,乌黑的长发单以玉簪束起,眼睛却比从前更要明亮,眨眼像似花落秋水生涟漪,勾人移不开目,他这双眼分明生得不似良家,可相貌却又是极俊雅正派的,他今日穿的衣裳非是新衣,颜色也浅淡,从某种程度而言,极巧妙地冲去了他容貌上的艳美,独显仙人清俊。
林禾景将他眉眼以目光描过,至今时也只能叹一声生得好。
分明别了两载,他瞧着她的目光里却无生份,这教林禾景有些惭愧起来:“大人可知你来京都?”
周棠错固执地不开口,还林禾景改口唤了公爹他才应答:“知道,我一说来京都,他便好似知道我来寻你,只教我莫惹麻烦,便放我来了。”
说到此处,林禾景也好奇起来:“你是如何知我在京都的?”
“那个测字先生说的,她还说你在司刑之地,所以到了京都我便把衙门、刑部、大理寺都蹲了一遍。”
林禾景沉默了一会:“所以那个测字先生还说了,你我若是见面,我所图之事,便有变故?”
“……要不我用扇子再挡挡脸?”
周棠错端了扇子半遮了脸,又想起一事:“先前同你一处的那位庞公子是?”
“庞公子啊,他是吏部郎中庞兴言庞大人之子。”
林禾景就说了这么一句,好似这一句便足以说明庞乐的所有。
周棠错对这句迷迷糊糊,只当庞乐只是寻常的官宦之后,也不多问。
可他不知,庞兴言这个名字,是当真能说明很多事的。
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六百年君子世家。这话说得便是庞家,前朝以前天下皆以朝有庞氏为官而荣,而庞兴言出身庞家,入仕之时,却是乱世。
他说遇乱而隐是君子,遇乱而出方为官。
自入朝堂,不涉党争、不欺上瞒下,真正做到为生民请命的清白好官。
“公文公文,你就只知道公文,儿子的事,你是半点不关心。”
庞夫人黑着脸走进书房,看着庞兴言在书案前办公,立即便发了火。
庞举言一脸莫名,抬起头,温声疑道:“乐儿?乐儿怎么了?”
“他瞧上了一个女子。”
“那不是好事么,他早就是该娶亲的年纪了。”
不说还好,一说庞夫人更是生气:“你还说呢,相看了数年,倒定了个反臣之女,如今他家没了,反倒是连累了我家乐儿的婚事。”
庞兴言不喜庞夫人的言语,出声止道:“这人死便死了,你又何必再提……儿子瞧上的是哪家的姑娘,若是家世清白,去提亲就是。”
“一个和离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乐儿,管她家世清白不清白……不过我瞧着乐儿是真对她上了心,如此这般下去怎么能行!”庞夫人没好气:“我听闻那女子是姓林,是个录事,你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拿捏住她,教她离乐儿远些。”
“这、录事虽官位不高,亦是朝中官员,这无缘无故,我如何能去查她?”
“怎是无缘无故?这乐儿日后当真将她迎回来,你都没地方哭去!”庞兴言没开口,庞夫人急道:“你去不去!”
自家夫人急起来,庞兴言也不敢逆着她的意思:“好好好,我明日看一看,不过也只能瞧些明面上的记录,她无过错,不能探查太深。”
待次日,庞兴言入吏部,忙了一早上,终于在中午吃饭时记起此事,沉呤一会儿,着了手下将此事吩咐下去,又嘱了莫让人知晓,手下见此也明白一分,悄不作声入了吏部记录官员详事的地儿查了,没一会儿工夫便查得了。
“大理寺录事堂只一位姓林的录事,名作林禾景,江州人士,奎和十三年生人,是个孤女,父母皆不详。”
庞兴言瞳孔放大一瞬,袖下的手也跟着一动,动作细微,倒也未为人察觉:“奎和十三年、二十岁、二十岁……”
“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庞兴言温声道:“既是女子,又远在江州,怎么到了大理寺做事了?”
“哦听闻她是席少卿举荐入大理寺的,席少卿先前往湖川那处查过案子,好似也去过江州,原先这位林录事也是在府衙当差的,她一入大理寺就进了录事堂,已有两年之久了,前些日子整理湖川旧案,听说呈给陛下的那几桩案子,似乎都是她报上的。”
“范公报上的案子是她整理的?”
“是呢,听闻整理了近三个月呢。”
庞兴言深思,过一会回过神见那人还等在一侧,挥手道:“你先去忙吧。”
庞兴言皱着眉头徘徊了两回,终于还是坐了下来,一如往常的处理公文政事,只在下值的前一个时辰,抱了两本公文起身向外。
“有几人官职之事,我要与刑部商议。”
交待完毕后,他才往刑部去,寻了相熟的官员,将所要征询人的名单递上:“这几人本是来年要升上来的,不过似都与刑部要查的案子相关,因为职位重要,老弟你也提前给我透透风,别刚升上来就被革职,一时都寻不得替补的人。”
“哎呦,老庞你也是够小心的,这案子没定,我怎么能胡说。”
话虽如此,倒也是接了着人去查。
庞兴言揉着腿:“年纪大了,走几步就累了。”
“就这三五个人,查也用不了多久,你坐这等一会儿不就行。”那人笑了,神神秘秘拿出一包茶叶:“正好给你尝尝我的茶叶,女婿买的,香呢。”
“那须试试。”庞兴言喝了,又闲言两句,才叹道:“自祁王叛反,这朝中旧人不知送了多少,吏部择人也跟着忙起来,难得有如现下闲时啊。”
“可不是,我这刑部本来事就多,前段时间大理寺翻查旧案卷,我这处还支了一人专门帮他们查案卷的,查了几个月,好在范公前些天把案子呈报上去了,我这也算能松口气。”
“呈报上去了?嗐,我这一天天啊,瞎忙活,此事竟也不知……范公呈上去的哪几桩案子,我再回去看看剩下升迁名册中可有相关人等。”
此时不是什么秘密,刑部官员也未生疑,一一道明了,庞兴言得了结果,再谢刑部,拿着刑部的回执往家走。
至家中便拉了庞夫人入内室,屏退左右,才低声吩咐道:“夫人,你明日一早向宫中投帖,速求见皇后。”
庞夫人见他神色难看,心中关切,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庞兴言叹了口气,紧皱眉头:“别问了,你只须替我带一句话给皇后,便说,十万振灾银,皆付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