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呈上去,一连数日未得音信,林禾景不知其中流程辗转,一日甚一日的忧心。
结果未至,倒是先轮到她休沐了。
一夜未得好眠,清晨林禾景被阳光吵醒,睁眼就是榻前那扇没有帘子的窗户——昨夜里忘了关了,窗子朝东,天光一现屋里就亮堂起来。
林禾景揉着眼起身,慢吞吞去洗漱,顺手下了一碗面,心里惦念着事情,手下失了分寸,早饭便是小半锅的面条。
从温烫吃到冰凉,才是吃完了,一起身便觉得满肚子的面条正打着架,撑得她肚皮难受,勉强着刷锅洗盆,又在屋里走了六七圈,才将将好受了些。
这么一来,午间便不用再吃了。
林禾景无所事事,想了半天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还是在江州时好,每逢休时,她有做不完的事,要去给师娘做活计、可以陪阿娴玩乐、甚至坐在回春堂瞧夫君切一整日的药的都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如今等着陛下下旨查案,她反而觉得这休日里的每一刻都无比的难熬
林禾景在屋子转了两圈,终于决定出门去买个帘子——至少日后晨光再进屋,会先被帘子挡一挡。
说出门,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以银花簪束了,余下的细软碎发以浅紫细布绑了落在肩后,又换了身烟紫碎花的布裙,拿了碎银并铜板出了门。
从小宅向南出了坊门,再向东向南,将近午时才到了东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街头处处是杂耍艺人,数度引了林禾景驻步,未至卖帘子的地儿,她已倾数将自己带的铜板给了反举着铜锣讨赏的小猴子。
直摸到荷包底下,林禾景这才收了瞧热闹的心思,埋头往前。
“哎呦——”
人多路窄,林禾景注意着避让一队骆驼商队,却是未留意到身后有人,才觉脚下踩上了什么就听到一声痛呼,下一刻就有人朝她推了一把。
“哎——”
方才痛呼的主人似也没想到她会被人推开,下意识竟伸手去拉她。
林禾景却是借了那推力转了个身,无意间躲开来扶她的那只手,于外人看来她是险险未摔、而对林禾景来说却不过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林姑娘?”
林禾景抬头,对面是个穿月华锦袍的公子,皮肤白晳,眼深而圆,显出一种与实际年纪不相配的稚嫩气,眼眸若星,唇色粉浅,虽是男子,却生女相,这等俊秀相貌,见过一次便是难忘。
很巧,在许久之前,林禾景就见过他,这一下认出对方,林禾景的眉头舒展开来,温笑道:“原是庞公子、方才是我踩到你了吗?实在是对不住!”
“没事没事。”庞乐才开口,脸便飘上了一分红晕,盯了林禾景一会才惊觉失礼,忙看向一侧的小仆松烟:“旁人无意踩了我一脚,你方才怎么能下那样重的手,这人多马乱,若是林姑娘被你推到,受了伤,要如何是好?”
松烟十三四岁的年纪,也才跟着庞乐不久,方才听了庞乐的呼痛,一时情急也未曾想那么多,只顾着护主罢了,如今得了庞乐教训,忙朝林禾景道歉:“林姑娘对不住、我、我方才也是慌了。”
林禾景自未在意,庞乐见她独一人,鼓足勇气道:“林姑娘今日也是来赶春集的吗?可约了人?”
赶春集?
哦……林禾景想起来,这个词昨日同僚们也说起过,好似是京都的外商每年春日寻个好时节,都会提前到东市与西市来,一连三日,昼夜不歇,这三日不交税银,故而来往客商无数,便也唤作赶春集。
难怪这般热闹了。
林禾景摇头:“我原就是想出来买个物事就回去的,倒不曾约人。”
“那、那可要一处逛逛?”
既是遇见了,那一处走走也是无妨。
林禾景未推辞,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就是我方才瞧杂耍,把银钱用了一半了,只余下买帘布的钱,怕是去不得什么玩乐消遣的地儿了。”
“无事!”庞乐说完又觉答得太快,在林禾景看过来时,轻抿了下唇,才缓缓道:“就、就在街上走走也好,河岸两边新柳初生,桃枝也见了粉,很好看。”
“那庞公子请。”
庞乐亦朝着她展手,她先一步抬脚,庞乐随即跟上,几人前行之际,林禾景忽回头,目光在身后巡视一遍。。
“林姑娘怎么了?”
林禾景转过身,神色自然:“无事。”
三人沿街而行,庞乐一路都小心翼翼寻着话儿:“前段时候,我随家父去大理寺,路过了录事堂,却未见到林姑娘。”
“哦——那时我得了旁的事,是在寺中另一处。”
林禾景边答边朝后瞧,而目光所及,皆是寻常。
她谨慎起来,终在庞乐递给她一块糖糕时确认了有人跟踪。
“庞公子,我方才见巷口有卖面人的,我们再去瞧瞧可好?”
说罢不等庞乐反应,林禾景便扯了他折入巷子,将庞乐与松烟推于身后,林禾景右手压至身后腰间,身子略低,严阵以待。
庞乐同松烟对视一眼,并不明白林禾景这般为何。
只是林姑娘如此,必然是有她的道理。故而他安静站在原处,什么都不曾问。
只等了片刻,巷口竟就小跑进来两人,为首是个穿灰青短衫的少年,身材极瘦,面上两块颧骨高高突起,使得原先清秀的五官普通起来,他一冲进巷子见了三人,当下就猛吸一口气停住了,一双眼睛根本不敢直视林禾景,立即转向了旁处,他停住了,倒是他身后那位拿着扇子半遮着脸的公子鬼鬼祟祟——在庞乐眼中,他似未料到前面少年的停步,一下撞上少年的背,忙低了声音询问着怎么。
庞乐侧耳仔细听了一会,虽未听清,但只言片语间的口音倒是辨出非是京都人士。
林禾景本已是抬手欲拔腰间剑,这瞧清了来人立即收了手,只是身子前倾,就要倒下。
庞乐一直关注着她,见她身形不稳,当下一惊:“哎——哎?”
就是此时,那鬼祟公子竟冲上以身挡住了林禾景摔下的去势,双手虚环扶住了她。庞乐松下一口气,下一瞬却见那人的手实实在在扶在了林禾景腰上,好似还、还不安份地摸了两把!
这是何处来的登徒子!
庞乐上前,林禾景也已站稳,从那紫衣公子怀中起身,庞乐将林禾景拉到身后,拦在两人之间,气道:“礼书有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慎独守身,公子怎能趁人之危,行不耻之事。”
林禾景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闻庞乐此言,虽听不明白这前几句文绉绉的话,不过后两句倒是听得清楚了,忙开口道:“庞公子别生气,这位是我夫君。”
夫、夫君?
林禾景先瞧见的陵游,两年不见,她险是未认出来,陵游之后的,自是周棠错,一别两年,他身量又高了些,只不知是为何,他总以扇子遮着脸,林禾景原还不敢看他,可鼓足勇气后,却只瞧见一面折扇。
庞乐看看林禾景又看看那位公子,目光最终落到自己脚尖上,只觉心口闷得厉害,先前的惊喜此时已渐渐消去,失落爬上眼角,几乎掩饰不住。
他也不知是怎么辞别的两人,一路失魂丢魄一般归了家中,连遇上自家娘亲也恍不觉。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赶春集瞧热闹吗?这般早就归家了?”
庞乐惊然抬头,见了面前一脸关切的妇人,才忙行礼:“母亲。”
行礼之后才答话:“也没什么大事,母亲是要出门吗?”
“我出什么门,不过是随意走走。”
庞乐极自然上手替了婢女扶着庞夫人,庞夫人仔细打量他,又问了一遍:“若果真无事,怎么是这副神色……松烟,你说。”
松烟慌张看了一眼庞乐,庞乐也知他娘今日若不得个准信儿必然是不安心了,扶着她坐到廊边的石桌边:“也无甚的大事,只是孩儿今日才发现,孩儿喜欢的女子,也有喜欢的人。”
庞夫人眼中一喜:“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哪家的?”问完才反应过来庞乐方才的话,她眼睛一动,思量了一会儿:“可是那个姑娘亲口同你说的?这女儿家心思婉转,指不定说的喜欢的人便是你。”
庞夫人温言道:“我儿相貌堂堂,都说君子如玉,你这般的玉公子,哪家的女儿会不喜欢你。”
庞乐摇头:“她喜欢她的夫君。”
“什么!”庞夫人惊得站起来,不敢置信望着他:“你、你同有夫之妇搅和在一处了?”
“不是、她、她已然和离了。”
庞夫人更怒:“和离了还去前夫纠缠不清,另一边又勾搭攀附于你,这般水性杨花的女子,你竟敢说到我面前?”
庞乐愣了一瞬,亦是不满:“母亲亦是女子,为何要以这般恶意苛责另一位女子。”
他解释道:“我喜欢林姑娘是我的一厢情愿,与她见面、相谈,我便高兴,纵不见面,念她时我也觉得欢欣,可这些都只是我对她的喜慕,林姑娘待我、素守朋友之礼,从不曾逾矩半分,母亲方才所言,实是失礼于林姑娘。”
说罢,庞乐合手行了一礼:“儿今日累了,便先退下了。”
他气得大步离开,庞夫人捂着心口坐下,面上犹怒:“我失礼?为了个不守妇道的女子,他竟敢这般同我说话!”
贴身婢女忙奉茶劝道:“公子习圣人道,当年陛下见过一回,也夸他是天底下难得心性纯善的君子,若非公子无意官场,可不差时家两位公子半分,夫人当信任他才是。”
“我的儿子我自然是信的。”庞夫人饮了口茶,眉间渐聚忧愁:“可正是他心地纯善,我才怕他被人骗了,一个手段了得的女子在他身边,我如何能放心……去、去寻松烟,仔细问问,到底是哪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