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禾景与时浅知相识是在京都城中一家面馆,那时他吃面没带够铜板,腆着脸同老板讨价还价,见着老板面生不耐,林禾景怕下一瞬老板就要拿擀面杖赶人了,忙替他补足了面钱,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却后来在大理寺遇见到了。
自然是还了她面钱,也就是那时她才知晓他是时家的公子,也是户部侍郎。
一个世家子,却抠抠搜搜,这份好奇让她与这位时侍郎日渐熟悉起来,偶尔也会相约着吃茶吃面,经常听着他说着京都秘闻,比如哪位大人出去请伶人弹曲儿回家罚跪、东家的鹅跑到西家去,结果西家吃掉了,两家闹到公堂上去……
时浅知又是位极负责的说书先生,从他口中说出的事,极大数有头有尾,若是现下没个结局,他必会用心追踪,且一有进展便来相告。
关于这江州的周公子娶了个女捕快后媳妇跑了的故事,进展停留在一年前,林禾景当真是没想到他竟还记着打探,当真是对传播乐子极为用心了。
“就是那位周公子啊……林录事你是不是忘了?”时浅知三言两语总结了她与周棠错的婚事,又唏嘘:“那女捕快离开周家时,举府皆送了礼物,听闻连周公子本来夫人,她都亲自上山打猎制了皮毛披风送了,独独自家夫君,就留了封和离书。”
林禾景顿了一会儿:“和离书就不能算礼物了?”
时浅知乐得出声:“谁送礼物送和离书啊,代表什么,自由吗?”
林禾景抿了唇。
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她去了解过当年的案子,虽未见案卷,却也能通过旁人的叙述知晓当年此事闹出的动静之大。
既是大案,想要平反,那必是生死不定。
思来想去,她能给周棠错的,只有一封和离书了。
时浅知还在乐,动作太大碍到了南章晓,又得了一番嫌弃,这回时浅知没忍着,张口便与他斗起嘴来,大战三十回合,口干舌燥地抓了茶杯喝茶:“你打什么岔!我同林录事说事儿呢!”
林禾景低头盯着衣袖上的花纹,默默想,倒也不必说,这两年她与周彦也偶有通信,知晓周棠错一二。
可转念,又期盼着能从时浅知口中探听到周棠错过得如何。
期盼中,时浅知终说起这回听到的消息:“我听闻那周公子得了和离书后,竟似没事人一般,老老实实学了一年医,后竟就可坐诊了,我本当作他受了情伤,从此就要封心绝爱,投身杏林,再不问人间红尘,可谁料到,他竟!”
林禾景不由倾身:“竟如何?”
南章晓冷哼一声:“话说一半,□□拌饭。”
时浅知十分喜欢同林禾景这类有问有答的人说乐子,故而也不理南章晓,他压低了声:“他开始找人算命了。”
林禾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算命!算他家夫人去了哪处。”
林禾景沉默起来,她开始动摇这两年未向周棠错递一回信的决定是不是错的,否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病了呢?
这求神问道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进展,因为时浅知已然开始感叹了:“唉、若我识得这位小公子,必然要给他引见一番我嫂嫂,以我嫂嫂之能,许是三言两语就给他指明方向了,寻到他家夫人。”
时浅知与大理寺少卿是堂兄弟,他口中的嫂嫂便是那位燕子楼楼主柳简,听闻有一手测字之能,很是精妙。
林禾景垂眼,轻声道:“既已送了和离书,想必是不愿再见的吧。”
已是和离,算是缘断,是她对不住周棠错,又如何再见。
时浅知摆摆手:“唉,林录事你不明白,这情爱缘分一事,悬乎着呢!”
说着话儿,酒楼也到了,林禾景跟着入内,席间皆是相识的,便也不再拘束,她不会饮酒,也无人劝她,极是妥善备了茶点,兴至月上,酒局方散。
林禾景由时浅知送回,在离她住着的小宅还有一条街时,林禾景下了马车,站在马车窗边朝满面酒气林浅知行礼道:“今日多谢侍郎相邀,还送我归家,小宅已近,我走走便到了,时侍郎还是快些回府吧。”
时浅知看了一眼她的小宅,点头,嘱咐了声小心,便放下帘子唤了小仆四儿调转马车离开。
京都地贵,林禾景住的宅子偏僻,因着偏僻便也就安静,马车走远后,巷中只余她一人的脚步声了。
繁华散尽,空余孤寂,但林禾景却不觉得失落,相反,她心中的欢欣跃上眉眼,挡都挡不住。
她在京都两年了,不是没想过破釜沉舟,可若只她一人,激进行事不过是赔上一条性命,可护她长大的孟家,相助她来京都的周彦、入京都之后范学铭同席阳伯替她隐瞒身份、甚至涉险暗查林夏之事,这些人都是为了一个真相,她身上不止背负替林夏昭雪重任,也有无数人的恩情。
她只能等。
等着时机到来、等着云开月明。
而今日、便是她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开始。
若是顺利,最迟明年夏日,她便能脱下大理寺录事的官服,重回江州做个小捕快,光明正大、一生一城。
故而次日起,林禾景便开日终日查阅案卷的活计,范学铭另着了案卷楼中的两名书吏同她一处,三人配合,自寒冬至初春,终于在绿柳初生那日,上呈十封旧案。
范学铭一一看过,点了头:“这些,我会在明日上朝之时交于陛下,明日起,你便继续回录事堂做事。”
“下官记下了。”
林禾景一夜无眠,一直到天际将白,坊鼓敲响,她匆匆套了官衣出坊,行至宫门处,见那威严宫门才惊觉身至何处,瞧着宫门前手执利器的扩卫,忙退开几步,改道大理寺。
经宫门前的一打岔,纵急赶慢赶,至录事堂前依旧是迟了,她正要告罪,王主薄却有体谅:“林录事这数月里都在整理旧案,今儿是走错地方,又到案卷楼去了?”
林禾景啊了一声,王主薄便侧了身容她过去:“走错了不碍事,只是这仪容须得整齐。”他展袖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要如我一般,咱们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大理寺,切不能叫人觉得咱们录事仪表不整,纪律散漫。”
林禾景扶正了官帽,整理一下衣裳,见着王主薄满意神色,她才小心坐下,将案上堆积案卷拿起,又执笔舔墨,一如先前安份做事,只是心中仍是难安,唯恐生出意外。
日高升,林禾景第三次看向屋外。
今日是个好天气,初春的风吹进大理寺,屋外的杏花树已经结了粉白的花骨,再来几阵风,约摸就要开了。
孔子明忽然出现在录事堂,他小心翼翼探了脑袋进来,正与林禾景朝外的目光撞到一处,他脸上带起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林禾景心中一跳。
莫名认定,是结果来了。
她手颤抖起来,笔下收案条上便污了一枚墨点,忙搁了笔,将这一条摘出,揉成团,替换了新纸在案,才起身向外。
“林录事,席少卿说有事寻你。”
林禾景压着乱跳的心口,轻轻应了一声:“烦孔司直引路。”
从录事堂向东北角去,便是席阳伯的办公处,不过比起这处,这位席少卿更喜欢待在大牢之中,又因他常往大黎各处查案,这间屋子一年半数时候是空着的。
很是难得,今日他竟来了。
林禾景踏进屋,正见席阳伯痛苦得看着眼前碟中的包子,不必多说,必然是他夫人包的。
席阳伯的夫人沉迷厨艺,可……实在没什么天份。
这是林禾景在吃过一回鱼头小葱烤饼后的结论。
“下官见过少卿。”
席阳伯犹豫了一回,求助目光看向孔子明,后者忙行礼:“少卿与林录事必有要事,下官就还有两桩案子要断,就先下去了。”
席阳伯抿了下唇,食指点着碟子,将包子推远了些,神色依旧痛苦。
等包子不在眼前后,他才向林禾景轻颌首,道:“范公下朝后还有事要与陛下、其他大人相商,他使我传话,案子已呈,待陛下阅后便能开始了。”
“今日范公呈案时,朝堂之上并无人反对,我猜着此事应无变故了。”席阳伯说完便期待看向林禾景:“林录事,你早上没吃吧。”
林禾景正欢欣“待陛下阅后便能开始”这一句,也是未曾防备:“是不曾吃。”
“那便正好,我夫人新制了一种口味的包子,你多拿……哦不,全拿去吧。”
林禾景正欲退出去,席阳伯已经是要连盘子都最送到她面前了,推迟再三,林禾景一手拿了一只包子回了录事堂。
王主薄正徘徊在杏花树下,在林禾景出现之时,他立即凑上前来:“少卿唤你了?”
林禾景点头:“是。”
“是有何事吩咐吗?”
案子将定,林禾景心中轻松,连带着眉眼都开朗起来,她温笑着举了两个包子:“哦,我早上买包子遇到少卿大人,他见我没买到包子,就送了我两个。”
“少卿大人给的?”
林禾景察言观色,试探问道:“主薄大人饿了吗?”
王主薄昂着下巴沉呤一会:“虽然本官不曾用早点,但这是少卿大人给你的……”
林禾景堆着笑将包子送到他手上:“主薄大人辛劳,下官无妨的。”
这一堂的录事,哪个能有林禾景懂事!
王主薄心中感动,随手将包子塞到了口中,神情由浅笑转为震惊,他艰难咽下,不敢置信看着她:“你去见的是哪位少卿?”
“是席少……唉,主薄大人您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