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布置完了,又送走来祭奠的人,天色昏暗,阮玉兰失神坐在一旁,林禾景先燃了一柱香到炉中,叩拜过后,就跪到了阮玉兰面前。
“师娘。”
阮玉兰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聚到她的身上:“跪我做什么。”
“衙门里头审清楚了,师父的死,或许是与我有关。”
孟俞紧张起来,拦到她的身前:“阿禾,你在胡说什么?嫌凶已经定罪,与你有什么关系?”
“此事起因,缘由在我。”
温雅可为孟凡鹤向他索要婚书,是为了讨好周彦,可以孟凡鹤性情,如何能做这等事,旁人不知他,林禾景却不能自欺欺人。
她将前因后果说清,又朝着阮玉兰伏拜下去:“事因我而生,师娘怨恨,要打要罚,我愿受。”
阮玉兰怔怔盯着这个跪在她眼前的孩子,恍惚间似瞧见了这十余年来她的每一次跪拜。
她当真是看着林禾景从小长成的,纵她从未给过她好颜色,可林禾景待她始终尊敬,甚至在听过她身世流言之后,除了愧疚之外,还多了些小心翼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她受的委屈,又在背后偷偷难过了多少回。
阮玉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道:“阿禾,这些年外头都说,你师父是你的亲生爹爹,之所以说你是捡回来的,是因我不允认你,这些话,你信么?”
林禾景身子一僵,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她去打量阮玉兰的神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孟俞是慌张起来:“娘,你说什么呢!阿禾是我爹捡回来的!”
阮玉兰吸了一口气,撑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看着孟俞:“你爹护了她十六年,如今身死,日后便无人再扩她,你还要瞒她几时?”
“娘!”孟俞失声:“我来护!”
“你凭什么护?你爹为她送了命,你也要为她送命吗?那等你死后呢?又找谁来护她?我吗?”
林禾景不解地在阮玉兰同孟俞之间来回看着:“瞒、瞒我什么?”
阮玉兰闭上了眼睛,抬手按着额头,许久才睁开眼睛,目光已经坚定:“阿禾,你跟我进屋。”
林禾景起身答是,她已经预料到踏进屋中后,等待着她的一定是一桩沾满尘土而沉重的旧事,而这桩旧事,会让她得到些什么,又会失去些什么。
面对未知的不安,她起身的动作也僵硬了许多,此时孟俞下意识跟上阮玉兰的脚步:“娘,此事已经过去了,也许……”
阮玉兰的脚步停了一瞬:“记得的人,永远会记得。只要那些人记得,此事便永远不会过去。”
孟俞再想上前,袖口却是一重,他转头看去,是林禾景。
“师兄,我不知道师娘要说的,是不是我想知晓的,但我觉得,是我该知晓的。”她冷静道:“你想护着我,我也想你与师娘平安。”
走进屋中,阮玉兰背朝着门,林禾景稍思量了片刻,将门掩上了。
动静使得阮玉兰有了反应,她慢慢转过身,目光也从家中物品上一一划过,当年江州大水,几乎家家的房子都毁掉了,这些都是后来孟凡鹤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岁月深浸,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故事,可亲手创造他们的人,却再也不能参与它们接下来的以后了。
她缓缓坐下,手边一侧便是竹架,架上放了不少书,离她手边最近的孟凡鹤相赠的一本诗集,诗是前朝大诗人所写,又与江州沾了些亲故,江州几乎是人人手里头都有一本,她最始的一本,是父亲所赠,后来父亲与诗集被水淹了,孟凡鹤便又送了她一本。
“我要说的,是你的身世。”
阮玉兰的声音浅浅的,平日里听着许觉得是气力不足,可此时听了,却是极合适说起过往。
林禾景抿了下唇,小心道:“是与林夏有关吗?”
这一问倒教阮玉兰愣住了,片刻后她才缓缓点头:“你亲生父亲不是你师父,是林夏。”
虽已有猜测,可等阮玉兰亲口承认的时候,林禾景的大脑还是空了一下。
“第一次见你,是在你一岁余的时候。”
那一年,江州遇上百年难遇的水患,府衙上京都求助,数万江州百姓听得朝廷指了林夏为官,欢欣至极,在那段灰暗的生活里,林夏两个字比神明还让人尊崇。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只要坚持到林夏大人来,江州就有救了。
“但凡亲身经历者,无论过去多久,都不能笑着说起那场灾难。”阮玉兰激动起来:“你师父当年也是府衙的捕快,他跟着府衙救灾、避险,他亲眼看着一个个生命的逝去,看着家园一日日破旧,城中米粟渐少,口粮从支持一日两顿到一日一顿再至两日一顿、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越来越少……可在那时的情况之下,人力所能改变的太少了,府衙无力,便使人前去接应林夏。”
是求他快来。
孟凡鹤是当时府衙挑出来的人,那时孟凡鹤已经在府衙、近半月未归家了,知他要出城,阮玉兰拼尽气力赶至城门前,将孟俞塞到了他手里。
“那时我想得很简单,家中长者已见不好,若遇险祸,家中少一人,我便少一分焦愁,他将阿俞带走,若林夏处有米粮,也能早一日填饱肚子。”
孟凡鹤带着孟俞出了城,到了湖川,可他未曾想到,见到林夏后,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托孤。
“他说,你爹爹当年,或已经猜到要出事了,甚至他的身边都没有可信之人了,所以才会将你交拖给一个只见过数面的捕快。”
后来,孟凡鹤出了林夏下榻的驿馆,简直可称是前脚出门,后脚便事起,大队的人马进了驿站,宣称林夏贪墨振灾的银钱,未审而判,连京都也未回,就立地处斩了。
孟凡鹤带着林夏的女儿回了江州,却不敢跟任何一个人提及湖川所遇,他说他去得晚,到的时候林夏就被抓起来了,连一面都没见到,他上下打点关系,带回了一车米粮和药草,所以未见到林夏的事,也无人再问起了。
等林夏贪墨的消息传回江州,江州百姓对他的怨恨使孟凡鹤更不敢说起他带回的姑娘是林夏之后。
他只能对外宣称,是回来途中遇到的孤女,他心生不忍,才抱了回来。
阮玉兰咳嗽了一声,林禾景上前倒了茶水送到她的手边,她接了水杯喝了一口,抬头看着林禾景:“子肖母,女肖父,你的眉眼,像极你的父亲。”
林禾景瞳孔收缩,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所以说师父是我亲爹……”
“是,是我传出去的。”阮玉兰道:“在林夏死后的一个月,朝廷新派的官员才到,这一个月里,多少人家是靠着树皮、勒着裤腰过来的。一个在路上捡的孩子,凭什么能占着存活的机会?”
险境之中,自然无人在意,可等民生安稳,这个孩子的来处,自然有人有各种心思的打听,林夏当年在江州开凿水道,江州有几人不识?林禾景的眉眼,本就是最大的危险。
“我挑了个日子,与你师父当街吵架,只言片语,透露出你是他亲生,后不允你住在家中,不允你唤他爹,不允你姓孟。”
可河安一名,记在户部,孟家能保她留其姓,却不敢留其名,所以另择禾景二字。
河安换禾景。
也算安宁。
林禾景忍了泪意:“那我的母亲,也是在那时死于湖川吗?”
阮玉兰垂下目光,手摩挲着衣料:“你母亲,是江州人,唤作慧娘,我与她并不相识,只是听闻当年她生你之后,又怀了孕,临产时有了意外,没救得回来,一尸两命。”
事至如此,林禾景的身世,算是清楚。
孟凡鹤甚至与林夏都未相交,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她收养,教养成人。阮玉兰为她安生,这么多年背负妒妻之名。
孟家于她,何止养教之恩。
林禾景端端正正跪下,朝阮玉兰再拜一回:“师父师娘待我至此,死生不敢忘,我身世如此,不敢争辩,唯日后多替江州做事,以洗父辈之罪,师娘也放心,若有一日我身世暴露,必不会连累师娘与师兄。”
阮玉兰捏着衣料的手指用力,这么多年,她为防旁人察觉生疑,向来待林禾景不温不火,多有几回,甚至当众给她难堪,如今听她如此想,欲是告知她不必如此,她不怕连累,也不觉得林禾景要受林夏之累,可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出去吧。”
“是。”
林禾景起身往外,孟俞还等在外头,她一出来,便立即朝她而来,声音有些干:“娘都与你说了?”
林禾景点点头,眼泪便含在眼眶之中:“这么多年,多谢师兄。”
孟俞低下头:“不是图你谢的……既然你已经知晓,那你等一等,我有些话要说。”
他走进屋里,与阮玉兰道了一声,才再出来引着林禾景朝外走:“去湖边吧。”
冬日残阳无力,光也见着泛白,连夕阳也不再多彩,两人坐在木板之上,面朝着西看着太阳落山。
“我不知道娘与你说了哪些,但有些事,爹当年都没有说得清楚,所以她也不知。”
孟俞有些不好意思,笑容中也多是落寞:“当年我跟着爹出江州,见过你爹一面,你爹当年相托,我就在一旁……”
林禾景怔住:“当年师兄、不过四岁余吧。”
“嗯,所以我和你说的话,你将就听,也许是这么多年,我的记忆错乱,但我还想同你说,你爹当年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