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

    六月十六,北地整个局势,突发了变化。

    时值郑大与挽郎数名,加上阿姀带着云鲤,正往原州的长关,操持一位远近闻名的篆刻大师的后事。

    亏了阿姀这身份,自从回到恪州,大家一晓得水长东原是都城的公主开起来的,生意倒比往常好了更多。

    原本还想着多事之秋,应家家闭户,大小红白事都不操办了才是。

    富人们的想法不过是钱花在公主的铺面里,又是刚平定了平州的新贵召侯的夫人,买个自家体面的名声罢了。

    这次前往原州,该是水长东开张以来,行过最远的一次商了。

    阿姀事先雇了牛车,将赶制的棺材走最快的路运去。剩下的人要走官道,过关口,只能稍晚几日了。

    人上了年纪,便没有所谓重病又愈的事了。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家里人便想着先将后事预备着,也算是冲冲喜。

    早算晚算,如今年至耄耋,迟早的事。

    一早起,路上便阴沉不定,天低云厚,即便是原州境内这样干燥的腹地,也让人觉察到水汽逼仄,倍感不适。

    六月天,说下雨便是要下的。

    阿姀从暂歇脚的驿站走出来,往马厩去看了看马。

    也说不准为什么,许是不大喜爱雨天的缘故,阿姀总觉得心神不定,躁郁不爽。

    自从回到恪州安定下来,衡沚便赖上了她。有一日算一日,都折腾到半夜,搅扰得她时常日上三竿还睡眼朦胧,不知耽搁了多少事。

    是以连日来身体酸痛沉重,更懒得动。

    他倒好,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浅眠一两个时辰,再抖擞精神地照例巡查办公,一项也没耽误。

    活像刚成年的马驹,日日草场里疯跑不休。

    阿姀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专程揽了这桩往外地去的辛苦活儿,省得她一副不大坚实的骨头架子,迟早在那青纱帐里散架。

    虽不排除将要下雨的缘故,可转念一想,又或许三日前临出门时,并未见得到衡沚。

    事实的经历告诉她,一旦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来不及告别的情境,那大约都是没什么好事发生的。

    阿姀捏了捏衣带上系着的平安扣,又舒了口气,告诫自己切莫多心。

    鸡还没叫,天才蒙蒙亮,郑大便已经在马厩里刷马了。

    阿姀笑着问,“如今都是半个大掌柜,怎么刷马这样的小事,还要自己一早起来做啊?”

    郑大回头,见来人是卷着衣袖的阿姀,便放下了马刷,“原来是掌柜娘子。”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我哪里算什么掌柜,瞧您不也是早起来刷马吗,缘何睡不着呢。”

    刷马是件好事,尤其对忧心烦乱时,更是一件助人安定下来的好事。

    说起来,阿姀是从衡沚那儿学来的。

    之前的某次,为了些小事拌嘴,而后又演化得吵了起来。虽说没吵几句,但阿姀还是失眠烦躁,觉得自己下次可以更有力。

    于是一夜未眠,便趁着黎明安静,出去转转。

    转着转着,便发现马厩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刷马。

    天寒地冻地,衡沚也是裸着双臂,耳根都发红。手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来回漂洗布巾,却是烫得发红。

    两人吵完不久,自然是相顾无言。

    阿姀心想刷马有什么难,便在旁边照葫芦画瓢,卷起袖子跟着刷。没想到刷完之后身心舒畅,又宰了衡沚一顿东街的牛肉汤,日头升起来,便也不气了。

    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牛肉汤的作用更大。

    此后便记了下来,有事没事就去刷马,久而久之倒比衡沚的水平更胜一筹了。

    马厩中一共五匹,拉货的一匹,挽郎们不会骑马,用来拉车的一匹,余下便是郑大、阿姀与云鲤一日一骑,都是家里带出来的。

    一来是温顺,而来也习惯了,更安稳。

    阿姀从桶中拿起一把刷子蘸水,另一只手来回捋着马背,“来原州的一路上总觉得没什么人,怪荒的。我怕有山匪一类的意外,我们还是及早上路的好。”

    就连他们如今下榻的这家驿站,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共暂住的不过几户游商,还有一个去原州城投军的年轻郎君。

    郑大听到这话,手下动作缓了缓,仔细一思量,似乎还真是这样。

    “难不成,近日有什么动乱?”郑大思索着,“但看掌柜的样子,也并不像出了什么事。”

    疑心总是难说清的。无根无据的事,一切不过都是瞎猜想罢了。

    但早些上路总归是对的,也不能误了人家的吉时。

    “我瞧你近日,体贴了不少啊。”阿姀改换神色,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你还比我大一两岁呢,终身大事也该提上些日程了。”

    郑大铜色的面庞可疑地红了几分,恢复了一向的不善言辞。

    “您就别笑我了。”他搓了搓手中的刷子,直直站在阿姀面前,“我是有想法,但又觉得配不上她……”

    这就对了。

    五日前,正是筹备此次行程时,阿姀见如醉从各色铺子中买了许多的吃食干果回来,一股脑地放进堂口的柜面上。

    走过去好奇地拆开,阿姀见其中有些甜腻的果脯,还心道出走了大半年,如醉连她一向不爱甜的口味都忘了。

    转念一想不太对劲。

    虽说是指了她的名买来的,但似乎是郑大常在东街买那家李记蜜果子来着,这些合该是他爱吃的东西呀。

    阿姀一脸震惊地回头,视线转去周嫂子那儿,后者摇着扇子陪福生睡觉,噘着嘴回以一个“然”的点头。

    连着观察了有几日,郑大日日早起来,都是从相反的一个巷子。瞧着眼熟,原来是和如醉一起吃早饭来着。

    甚至有一日,衡沚早巡过了,阿姀才起,便想着一同去街上吃馄饨。直直碰上了这两个人有情有谊地买馅饼,他俩在街对面看着啧啧称叹。

    如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段情了。连崔夫人来量尺寸,预备给她做两身新衣时,也没忍住问了问。

    郎情妾意地,怎么不算好事呢。

    阿姀瞧他一眼,郑大局促地站着,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是自卑的。郑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白菜豆腐的贫贱人家。虽说如今在水长东,也算是吃喝不愁,可家里抵出去的地仍没有赎回来。

    更何况,作为大哥,家里还有弟弟郑二没有成家,还有的他熬。起码等弟弟娶妻生子,他才算松下劲来,能考虑自己的事了。

    而如醉从前是风月廊的头牌,是多少文人富商想见一面都要豪掷千金的金贵。即便是家中获罪,落魄至此,也是官宦人家的娘子。

    更别说曾在丘几道与胡商合开了胡姬客栈,每日流水的银子数不胜数地来去。

    再看自己,从头到脚,叫胡商卖到西域做苦力都换不出十两银子,自然觉得难以匹配。

    阿姀也料到他如此想,便宽慰道,“情爱之事,最要紧的是两心相交。若是一昧掂量着匹不匹配,那你觉得衡沚可匹配得上我?而我丢去旁的身份,一个做红白喜事生意的小掌柜,又岂能匹配得上他?”

    这些话不好说得太明朗。从前如醉留在水长东时,便已与阿姀说过,在红尘中漂泊得累了。不愿一生都身如浮萍,也该找一颗遮风挡雨的树。

    阿姀虽然不爱做媒这种事,可按照如醉的性子,若她对郑大无意,是觉得不会与他多有来往的。

    如此,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提说一句也无妨,别让他们错过才是。

    但郑大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阿姀又道,“你想的也没错。如醉前半生颠沛流离,这样好的姑娘就该过一辈子好日子才对。你若心悦与她,自该挣些家当,好风风光光地请求她嫁你。谁成婚,都也不是奔着苦日子去的。”

    郑大低头,摸着后颈笑了笑。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阿姀对他再了解不过。

    郑大是敦厚质朴的人,话说得少,事却做得多。在做朋友上,一向是仗义直率,从无二心的。

    后来就是知道了阿姀如何的身份,也不曾见外疏远,还是寻常一样相处。

    也便是如此,阿姀才放心地将铺子交给他和周嫂子一同经营。

    如今的成果也赫然昭示着这一决断的明智,平州初显头角的分铺便是如此。

    “待你成婚时,我定送份大礼给你。”阿姀弯着眼睛,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

    多快能送得出去,便要看郑大有几分努力了。

    应是纾解了郑大几分,他继续梳洗着马背,好一会儿才道,“东家公与您,也是一样的和美,我们都是看在眼里,十分慕羡。”

    阿姀一怔,被逗笑了,“谁?你说衡沚?你叫他东家公?”

    “啊。”郑大应了声,“您是我东家,您的郎君,不就该是东家公么。”

    阿姀撑着马厩的横栏,笑得埋下头去,脊背一抖一抖。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还挺顺她的心呢。

    寻常人要么称呼她娘子,要么就是小侯夫人,总归都是归属在衡沚的身份地位之下的。这样将衡沚附属在她的产业之下,倒是头一次这样听说。

    她听得很受用,比有人唤衡沚为驸马还让她受用。

    等回去了,一定得说给他听。

    “春日时,为了您东家公便在来回奔走,直到都城时……”

    郑大的话还未说尽,驿站的伙计便叫喊着跑了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出事了!”

    阿姀和郑大都被这叫喊声吸引过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活计冲上二楼掌柜的房间,急忙地拍着门,“掌柜!掌柜!城中发了禁令了!”

    禁令?

    “是游北人!游北人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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