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短短五日之间,都城变了天色。

    从前的富贵乡,如今人心惶惶。

    大街上满是收拾行囊出城逃荒的百姓,其中亦不乏径直辞官跟着逃跑的官员。

    严同均在家安安稳稳睡了四五日,这才派人将吕中庭请到家中来。

    泼天的雨势,掩盖不住王朝动荡的危险气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朝中混乱无人,四方开始虎视眈眈,谁先来动这只螃蟹,就有可能赚得盆满钵满。

    廊下,严同均靠躺在摇椅上,慢慢摇着蒲扇。

    吕中庭在旁边坐下,无声地烹着茶。

    进来的一路上,瞧着府中冷清,少了许多人的样子,便晓得恩师宽厚,多事之秋有意将仆人遣散。

    这也是应当的。

    做鸟兽散的人心,任凭如何努力,也是聚不起来的。

    他笑了笑,递给严同均第一碗茶汤,“我知老师为何叫我来。和亲前不久,学生领命进宫验收工部许停舟修缮的崇安殿,特地见了咱们这位殿下。”

    “哼。”严同均这时接过杯盏,赞许地笑了笑,用扇子点点他,“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小子,你自读书起便不是那得过且过的人。”

    吕中庭颔首,周身晦暗的谨小慎微一扫而空,露出他荆山之玉的光泽来。

    “从前是治世,治世便不须学生这样的人来呕心沥血,乃是看帝王的衡平才能。可如今不一样了。”吕中庭娓娓而来,“今到乱世,便有了学生的用武之地。学生不才,本也不是安守一隅的贤臣,自是不能再拖了。”

    严同均信中了然。

    吕中庭此人,在朝中所作所为,无论是评价他为善于自保,还是工于心计,都不能掩饰他的才华。

    想当初将他收于门下,也是因考试的那篇文章写得经世致用,思想的光耀,远盖过了文采辞藻。

    可惜无人看重此处,便悻悻落选,不曾入了三甲。

    锦绣的文章,能治世几何呢?

    即便是无人赏识,那时的吕中庭也不曾黯然神伤。不久被封了官,便松松快快赴任去了。

    或许他在官场是装得太久了,长此以往下来,甚至让严同均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觉得他是否受久了磋磨,便失了志气。

    反复想了十载有余,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严同均心下大快。

    “这是好事啊。”严同均又道,“近日来,金峰手中握着一道真假不知的谕令,在大营调遣军队,于城中大肆搜查,搅得不得安宁,谏院的折子也递不上去。你我不曾告假,去过中书的案几,底下的人都将公文送到我府中来了。”

    吕中庭称是,“顾守淳反了,金峰如今能凌驾在三省之上,也是陛下纵容的结果。他的爱女身怀龙嗣,已然自恃国丈行事。和亲仪式乃是他一手操办,如何能忍得了颜面扫地,自然是要趁陛下还未醒,将这烂摊子收拾了。”

    说起来这也是金峰自吞苦果。

    为保安稳,宫中的大小典礼向来皆有金吾卫来把守,不甚出错。金峰却因御龙军的首领乃是他夫人的外侄,收了些钱,听了些谗言,觉得这事非得交给御龙军不可。

    这才是正中了顾守淳的下怀。

    若是有心将公主放走,自己亲自开门当然是最稳妥不过。但受陈氏恩惠的,乃是他一人,又不是余下所有将士,自是没有将他们都拖下水的道理。

    万一计划破败,也是不能一起受死的。

    再说,他与召侯同的谋,也让衡沚在如何下手看着痛实则不重的程度上再三斟酌。金峰这一变,更省了他们所有的顾虑。

    于是干脆连城门也不受了,顾守淳自前一日交了权,便卸下一身轻。任宫里闹得翻天覆地,充耳不闻。

    召侯在城外,对着御龙军下手,也是快准狠,一点没留下祸患。

    一切皆因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殿下顺利出城的结果。

    顾守淳见人出了城,才稳妥地收起尾来,带着崔夫人与迎恩,全都趁乱出了城。

    而在外人眼里,此时的顾守淳已是因待遇不公而愤然反抗,毕竟乱中当日,金峰还在满宫喊着“金吾卫何在”。

    一口涂满煤灰的锅从天而降,若是能心甘情愿地受了,便也枉为武将了。

    严同均嗤笑,“他收拾不了。若是上下一心,再难的境遇都能跨过去。可你看如今哪里有此条件。”

    随后又一转话头,“我倒想问问,你如何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公主逃亲。你可不是这样不稳重的人。”

    吕中庭顿了顿,找了个通俗的说法,“做臣子,尤其做学生这般……”犹豫一二,笑言,“不甚忠诚的臣子,忠君如押宝,下赌自然是要冒险的。不然老师如何做了武安帝一辈子的忠臣良将呢。”

    这倒是出乎严同均的预料。

    “我当你是压中了衡沚,原来是打公主的主意,可她一介女子……”严同均蹙眉,深觉不妥。

    兵荒马乱的光景,若是沈琢听着了他中书的两个得力臣子,如今悠哉悠哉地谈论着换哪位新君,只怕要气得死去活来,径直从龙床上跳起来。

    “殿下乃是如今唯一的天家骨血,在外流离的日子尝过民生疾苦,家族外戚又基本毁于先帝与当今之手。”吕中庭拿了盘中几颗枣,一一列举着,“最重要的一点,严大人难道忘了,她可是怀乘白的学生啊。”

    严同均沉默良久。

    吕中庭心中轻叹,如今最大的问题,应是即便他欲扶持公主做新君,只怕她压根儿不情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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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回到恪州,已过了六月上旬。

    阿姀醒来的地方,并不是恪州的私宅,乃是她实在病糊涂了,看哪都像家。

    当她抱怨似的说出这话时,身旁正劈柴的衡沚扬眉笑了笑。

    “所以说。”阿姀病好得差不多,才被允许跟着骑马吹风,“我们是绕路了原州,那处宅子是你在原州的私产?”

    进了恪州界,行动便松快自如了许多。

    阿姀第二次走这段官道,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上次是一路与周嫂子哭丧,互相扶持着走来的。双膝酸痛,眼眶红肿,加上身边全是吹拉弹唱,哪里有心思欣赏山高水阔。

    如今就不同了。

    衡沚身着天青的长袍,身形挺括。

    因着连日来照料忧心阿姀的身体,跟着消瘦了些,瞧着有些憔悴。

    “是,只是许久不曾留宿,该修葺一番了。”

    阿姀如今听了修葺二字便双耳生茧,头痛恶心,连忙转了话题,“原州那地方,不甚好,偏远苦寒地,即便是折价另卖,也不见得能回本来。”

    衡沚偏头看她一眼,这先入为主的女主人心思,倒是听得他很受用。

    “你怎知别的地方我就未曾置产?”

    于是知道进城之后,云鲤周嫂子一行人眼含热泪地期盼着来接,阿姀仍沉浸在各地房价与衡沚大手笔豪掷的资产中无法自拔。

    等到第二日,阿姀才想起点什么。

    周嫂子在她的赔笑声中,端庄地在庭院中坐下。

    “我近日来,病得糊里糊涂的,都不太认得人了。”她就这么一本正经地编,“不信你晌午等衡沚回来问问他,绝对是饱经摧残啊,所以昨日不是有意不搭理你的。”

    周嫂子转了另一边不曾正眼瞧她。

    阿姀妄图攀上她的手一下子落在半空中,怪尴尬的。

    周嫂子终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受不了一直讲话憋在心里。

    面有怨言地看了看阿姀,便不甚畅快地开口,“我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也没有因你隐瞒着的身份而恼火。但你一走了之如此任性,我当你受够了苦日子回去享荣华富贵去了。”

    阿姀将笑颜收起来,低下头。

    “你却过的什么日子?”周嫂子眼圈皆红着,“大半年来该没少受苦受罪吧,若不是小侯爷接应了你,你半路出了差错怎么办?等死吗?”

    阿姀一怔,倒是没想到。

    按理来说,她和崔夫人中途通了气,又有顾守淳从中帮忙。凭着她对沈琢的了解,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

    再说了,中书的吕大人也在城外布置了人手,即便在城中除了岔子,也会有人兜底。

    但却漏算了这情谊二字。

    她不是善言辞的人,听了周嫂子这话,也只能窝心地听着,反驳不出什么。

    半晌了,见周嫂子摇头叹气,这才补上一句,“是我的错。”

    周嫂子重又扭过脸来看着阿姀。

    许久不见,她当真是受了不少磋磨。

    原本在这召侯府中无忧无虑,顾及着她们那点尚未做大的生意,阿姀也可见是个娇憨少女的模样。

    如今从那吃人的皇宫里出来,又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瞧着风都能吹跑。听云鲤说路上甚至差点病死了。

    不知道这召侯心中疼不疼,周嫂子自己是疼死了。

    “罢了,你和我,从身份来说便是不尽相同的。”周嫂子将她的手握住,倾泻完了自然也就相同了,“你能从宫里逃出来,便证明从前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既然有必须要做的事,如今也当做完了吧。”

    阿姀点点头。

    “既然如此,便安稳地待下来。”周嫂子又恢复了那番风风火火的样子,“江山塌不塌的,那都是官场大人们的事,与我们女子这辈子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你好好修养,尽快给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时不时来铺子里算算帐,这就行了!”

    得,这是缺个算账的算盘啊。

    阿姀笑了笑,“知道啦,衡沚日日都拿好吃好喝的来喂,我现在比那窝兔子还能吃了。”

    她伸手指着树下的兔子窝。

    自她走后,他们成倍地繁殖,如今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她们都笑了。

    廊下拎着“好吃好喝”,早早翘了巡视回来的衡沚,也跟着弯了弯眼睛。

    岁月,已许久不见如此平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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