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

    阿姀未发一言。

    又或许是此刻唇舌被堵着,根本不能发一言。

    她被压在门上,轻微的几下倚靠的响动之后,拍门焦急询问的迎恩,也便不再出声。

    迎恩退却两步,却反思自己早该想到的,那日年宴瞧见两人见面,就该想到的。

    屋里屋外,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心绪。

    阿姀一边分神想着门外,一边应付着面前攻城略池的人。

    他似有夏夜风雨般暴烈,根本不予她呼吸退缩的余地。身上的寒气早就消失殆尽,玄色的衣衫在愈发黯淡的四周更分辨不清。

    感受着腰间被箍住的力度,阿姀狠狠抓了一把衡沚的肩膀,连刚修过的指甲都用力扎进他衣服的纹理里,控诉着窒息的晕眩之感。

    也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从前日日在一起时,即便是些亲昵的举动,也不会感到难为情。而这几月的空隙,却让这桥索般的媒介消失,再猛地接近,便连手也不知放在哪里更好。

    更是不必言说等这个吻结束,清醒地面对彼此时,该怎样言语。

    衡沚很快放开了她,却并无退后之意。

    他垂眼看着,黑暗之中,她偏头大口地喘着气,喘息声虽低而轻,依旧以十分强的威慑力进攻着。

    便如战场上的擂鼓,一鼓作气,上了头又岂能轻易鸣金收兵。

    衡沚喉头轻滚了滚,待面前凌乱的阿姀调整了好,依旧目光灼灼地望着。

    似乎有一根同时牵绊着他与她的线。

    阿姀微微抬头,他便毫无痕迹地俯低,就着她的姿势,轻易被这根线摆弄成了便于再次城下对垒的模样。

    她没留神,方才扯住了自己的裙角姀刚抬头来应和,便被扯得脚下一绊。

    若此时栽在地板上,怕是要鼻青脸肿了。

    便就在阿姀闭紧了眼准备迎接痛感时,衡沚眼疾手快,矮下身来一把将她捞住。

    他的手臂稳稳托在纤细的腰间,阿姀系着的冰凉的玉佩堪堪擦过他腕侧,擦过汩汩跳动的青色筋脉。

    而后整个温香软玉,便全都跌进了他的怀中。

    阿姀的鬓发随着身体的动作轻晃,砸在衡沚身上时,轻而易举地拂过他右耳尖,钗环也似抚摸一般,悄然划着层层叠叠的领口,毫无痕迹。

    须臾而已,却使陷在这个环抱中的两个人都静默起来。

    一股从背后忽而涌起的燥热,不过多时便愈演愈烈,灼上了阿姀的脊背。她不由地便挺了挺身,想要将脊背挺直,不作他想地驱赶这热,却又因着这动作,不得已与他靠得更近了几分。

    一片漆黑中,恍惚听到衡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目不见物,耳便更聪。他的出气声在耳侧,显得格外分明。

    竟笑她?

    阿姀逆反地咬了咬槽牙。

    同样是数月不见,凭什么他亲起来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一点踌躇都不曾?

    悲愤顺势化作动力,阿姀变守为攻,顷刻掌了主动权,学着衡沚的模样欺身上前,揪住了他交叠的衣领。

    身体贴合的一瞬,环珮猛烈碰撞在一起,金玉相击,琅琅作响。

    衡沚似是没想到,愣怔了片刻。

    阿姀发觉自己的头脑是一定不清明的,便是新岁家家户户熬来贴春联的浆糊,也不见得比她当下思绪更黏稠几分。

    总是就是一股无名之勇,又或许是堆叠了良久的情绪,便就这么翻涌了上来。

    潮水般的感触袭上之时,亦是箭在弦上,阿姀一手环上了他的后颈,一手抵住了衡沚的心口。

    唇齿痴缠起来,掌下的温热,有汩汩跳动的震感,如擂鼓般震麻了她的手心。

    阿姀在这震彻心间的战鼓声中,任由自己千丝万缕的情,似战马般猎风而去,扩至四肢百骸,填充血肉魂魄。

    直到感受着自己的脉搏,也随之亟亟加快起来。

    扣开牙关,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其间贴住了的唇瓣,还感受得到起皮的粗糙,磨蹭着她的,又痛又痒。

    阿姀自断了药以来,只剩喝水来自愈,便唇舌都湿润,绝无可能是她的唇角起皮。

    衡沚的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只要阿姀完全俯下身来,而他高高抬起下颌迎合她的吻,锁住腰际,轻巧地将她抱了起来。

    今日第二次,高举着阿姀将她抱着。

    衡沚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姿势,从前心情好时,也会时不时抱起她,不让她自己跨门槛。

    如今分神回想起来,觉得这人还真是从细枝末节透着有趣。

    思绪这么一飘,迎恩那是说过的话,又飘飘忽忽回到了灵台。

    有了眷恋,便会有了故土。

    阿姀深陷旋涡冷水中时,循着求生而去,便来到了衡沚这片水中高地。

    何尝不是救她于水火呢。

    随着他走路的姿势,维持着亲吻的姿势也显得尤为困难。阿姀磕磕绊绊地啄着,偶尔口中软肉撞在他坚实的齿上,还要痛得吸一口。

    衣角翻飞间,人已经进了内室。

    阿姀被举起抱着,本就高出一截,途径内室时,系着的落地长幔垂落在她后背。

    轻纱从颈间擦过去,由皮肤至发丝,所到之处无不引她战栗。

    接近了床榻,衡沚看不见前路,特意伸出膝盖顶了顶,确认探到的地方是榻之后,才缓缓将她放了下来。

    仰面被交到床上,瞬时的下坠令阿姀倏地心惊。

    衡沚却早将手垫在底下,长发软软地,见缝插针地缠绕在他指尖。

    比他现在半拢着她的姿势,更缠绵些。

    便顷刻间,心境开阔,此前的烦忧迎刃而解,轻柔地抬手将她发间的几枚珠钗全都拆掉。

    长发顷刻如流水,倾泻在床榻上,四散开来。

    衡沚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慢慢摩挲着阿姀的耳垂。

    窗外偶有灯笼幽微的光照了进来,又耐心地将挡着脸的发丝替她理顺,他轻声道,“时间有限,明日一早我便要走了。”

    “去哪儿。”阿姀喉间发紧,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地问。

    衡沚启了唇,却半晌没说出什么。

    本不欲告诉了她令她担心,可若不照实了说,阿姀也是迟早要知晓的。来日真的不幸战死,总该比那时她才知晓容易接受得多。

    那时不知她会不会哭在自己的坟茔前。不需要有多痛,他那些家财,称不上万贯,全都给了她,就像哭自己那混帐爹般认真即可。

    他苦中作乐地想。

    “去平州平叛。”几字脱口而出,却轻如身后飘忽的长纱,“归期不定。”

    不定。

    阿姀忽而清醒起来。

    归期不定的意味,便是生死不定。

    即便是年前在恪州守城,那时衡沚只需在帐中部署便罢了,守势不比攻势,又不用亲自冲锋在前。

    可如今便不一样了。

    阿姀此时真正察觉到,生死一瞬,便在自己的眼前了。

    “你偷来长升殿,轻车熟路闯进我内室,却是要做什么?”阿姀脑海中有呼之欲出的谜底,只在等他亲自来言明。

    说尽这句话时,西宫那砖木倒塌的声音,仍在耳畔。

    火光映明了西边一整片天,靡丽地绚烂。

    衡沚借着点微弱的火光,细细地相看于她。

    即便经年已过,面前的阿姀,似乎还如他年少时在衍庆楼下遥遥一望。榴花明艳,让他打马晃了眼。

    他十九岁的年纪,带着一身血腥之杀,重遇了阿姀,威逼利诱与她假意成亲。

    装作相敬如宾时,岂会无一刻觉得,即便是迎她回家,只日日看她日头下睡觉,也是美满平和的一生呢。

    于是垂下诱饵的人,却先一步被引。

    “寤寐思服。”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我在外间,待你睡着,我再走。”衡沚艰难地将目光从阿姀身上移开,她飞霞的脸颊和朱红的唇,只怕看久了便舍不开了。

    方才才款款真挚地亲吻着的人,转眼瞧着便要换上一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端方,阿姀张口欲言,顿了半晌,也哑了火。

    撩拨完就走?

    那是必然不能够的。

    阿姀紧跟着坐起身,衣袖滑落下来,伸出细白的手臂,捞住了身前人的衣摆。

    衡沚被扯得一顿,便回过头来看。

    阿姀抬起头,眸光中是不得尽兴的欲念和笑意。

    “待我睡着,少说三更了。五更永宁城门开,届时召侯要出征,可要顶着乌黑的双眼去。”

    “不然。”她一侧首,散开的发丝便朦胧地遮起那双杏眼,随即拍了拍床榻,锦被闷闷地响动着。

    话并未说尽,可意味却已很是明显了。

    衡沚向前两步,掌心摊开,将她那只蹂躏自己衣摆的手裹住,低下头去,肩颈也随之轻耸了耸,笑得不可自抑。

    阿姀顷刻收起笑容。

    衡沚却愈发开怀,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危险。

    直到衣带宽束,烛火飘忽吹熄,长幔维持不住静,曼妙地被风鼓动起来,再无任何笑语轻声。

    明明数九寒冬的天,却难耐肌肤粘腻。

    阿姀脑袋昏昏沉沉,一刻梦中一刻现实,似丢盔弃甲,在一片灼热的海水中无根无据地随着波涛四下起伏。

    水高一刻,她的呼吸便滞一分。

    手掌也生汗紧攥,他的触碰多一处,灼烫便多烧一片。

    身下也仿佛空中团云般,不切实际地虚躺着,如何都不得舒坦。

    衡沚的额头贴着她的,察觉到她的难耐,放轻了动作。

    从眉眼到双颊,星星点点地吻。

    拨弄开阿姀被汗水浸湿,缠绕在脖颈的长发,松散地托在掌下,腰背又沉了下去。

    呢喃不清的嘤咛,无一字言欢,却无一刻不尽欢。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明烛淌了一烛台的泪,炭火烧尽,便在冷冽中凝住,垂在半空。

    衡沚一夜未眠,果真盯着她睡。去外室悄悄点了烛火,借着朦胧的亮,顺了纸笔,写下了阿姀缠问一夜不曾放弃的答案。

    墨迹干透,便被轻压在他的妻温软的枕下。

    不止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在额上落下一吻,衡沚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州不远,尚未远行的心,已开始思归如箭。

    阿姀仍裹着锦被在里侧睡作一团,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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