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

    按照宫里一贯的规矩,年初四是内宫宴。

    所谓内宫宴,便是家人间一起吃折箩,也是民间的习俗罢了。为了彰显天子接近臣民,便早早有了这些规矩。

    说是吃折箩,一种尊贵的主子们又怎能吃剩的东西,便只是将寻常的菜色减半,弄些清单不费事的,也便算遵循过了习俗。

    新帝沈琢向来不爱这种场合,尤其不能大肆宴舞,违拗了他的本性,便一贯赖床懒去。

    眼看快要到吉时了,薛平在殿外急得无头苍蝇般乱转,也不知怎么不惹火他这位主子的前提下,提醒他一声。

    正是日头爬了起来,些许融融日光四散在各处,瞧着真一副辞旧迎新的场面。

    薛平叹了口气,却远远见一甲胄小兵高举着什么东西奔来。

    “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有平州紧急军情,求见圣上!”

    略带嘶哑的声音,如闪电般划破了整座安详的崇安殿。

    沈琢尚在酣睡之中,蓦地被这声音惊醒,一股脑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醒神,带着怒气一把扯来床帐,正对上了一脸严肃的薛平来。

    “回禀陛下。”薛平率先一步搭话,不给他任何责怪的余地,“斥候来报,平州有紧急军情,需当面呈报于陛下。兵部的几位大人,也在偏殿等候您了。”

    军情?

    沈琢听后,才算是略微清醒了些,“大过年的,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一个二个都要来烦朕!”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殿中的斥候,与几位急得干瞪眼的大臣,才算是见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天子。

    “说吧,何事。”沈琢身穿明黄的吉服佩冠,烦躁地撑着手臂,摆弄着冠上的穗子。

    军情大事,加盖军印,是只有面呈天子才能拆封禀报的。

    一众大臣等着这半天,生怕有什么大事,奈何沈琢迟迟不来。

    “启禀陛下。”斥候迅速跪下,将军报递给了薛平呈上,“平州刺史急报,谌览起兵造反,半个平州已沦陷!”

    “什么!”兵部尚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谌览造反?”

    吃惊的竟不是年节起兵,而是主谋,竟然是谌览。

    余下几人皆神情复杂,心中各有各的思虑。

    沈琮四顾茫然,问,“谌览何人?”

    这句话一出口,倒是比眼下更紧急的军情更让臣子们哑口无言。

    按理说,这谌览,算是宗室亲族。

    平州长公主乃是沈琮的姑母,谌览是她最小的孙辈,即便是没落,也算半个宗族。

    谌氏早些年在祖籍在豫州,而后才迁至平州。原本根基也浅,待长公主死后,便更秋日黄花,不可抑制地衰落下去。

    家底交到谌览手中,他满心都是愤恨。

    因家道中落,平州任随便是谁都能茶余饭后笑话他两句。谌览年幼过得恓惶,而后骤成家主,肩上背上了整个家族的前景,人也难免因此自负。

    为了向上爬,做了不少奉承求人的事。

    奈何学识不高,也学不来圆滑,直到现在依旧碌碌无为。

    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和邶堂狼狈为奸。

    此次起兵,除了他自己仅剩的一点家底,凭着日常忽悠诓人的积累,也有一些头脑空空的人愿意追随他。

    自封了个“辅国将军”,凭着自己对平州府的了如指掌,纵火烧毁了州府公堂,烧杀抢掠,竟还一路势如破竹起来。

    只是,沈琢身为天子,不对自己治内之人了若指掌也便罢了,出了紧急军情,五百里加急送来,还不认识造反的宗族?

    这天子当得,当真是荒唐。

    诸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根据眼下的情况,给出个最合适的办法来。

    “陛下。”兵部尚书蹙着眉,人瞧着穆然肃谨,“臣以为,平州本无驻军,对叛军自然无还手之力。应当趁着谌览还未将势力扩大,由陛下亲自点兵,前去平叛,生擒谌览带回都城重判,以儆效尤。”

    余下的大臣们纷纷起身,附和着尚书的话。

    沈琢阴晴不定地坐在上首,手里仍捻着那穗子,半晌没答话。

    “陛下?”

    再抬起眼,只见天子眼中邪气谋算流转,似是不怀好意。

    “真想了想,觉得尚书说的当真有理。”沈琢翘翘嘴角,“那么领兵之人,各位有何见解呢?”

    说罢伸手一指,按人头挨个点名,“诸位都是我朝武将中的肱股之臣,谁愿意为了平叛,去对付凶残的谌览呢。”

    “你,你,还是你呢?”

    最后,手指落在兵部尚书的眉心前。

    年逾古稀的老人鬓发花白,带着一半怒不可遏,一半荒唐可笑,跪在明堂之下,“陛下实在高看臣了。臣自二十三岁中举,至今五十年来为大崇呕心沥血,如今这把年纪了,提枪都是问题,如何能掌兵呢?”

    话说得严肃,也确实伤了老臣之心。

    除此之外,剩下的人也开始人人自危。毕竟这位新帝尚算壮年,而他们的年纪都已不小了。

    今日这般对兵部尚书,不久的来年便有可能自己也受到这样的待遇。

    这些人各怀心思,似乎也没有人真正将心思放在军情上。

    掷地有声的一段话说出来,君臣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但大崇现在的状况,其实也由不得沈琢说出这般目无老臣的话。武举三年一次,每年中举的举子也就这些,便是有心培养,也培养不出什么将才来。

    加上朝廷早就是风雨之舟,在沈琢的掌舵下算是勉强前行,修修补补,好歹不至于沉了。

    至于何时这些跟随武安帝,辅佐三朝的臣子全都归西,此后的这只小舟命运几何,便是再也说不准的事了。

    半晌,沈琢笑了一声,算是亲自打了这个圆场,“瞧尚书大人说的,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岂能做真?”

    稍作松气,便接着说,“朕已想好了,既然在平州又不算远,正巧年节未过,衡沚不是在都么,便派他去吧。”

    说罢,人竟一拂袖走了,

    一众目瞪口呆的臣子,便目送着天子抱怨而去,“还不如早些吃折箩宴去。”

    就如此?派兵力几何?何时出征?平叛军如何组建如何配置?使用什么战术?这些问题倒是一个还没提到,做主的人便不管不顾地走了。

    薛平急匆匆跟上沈琢的脚步,紧接着叫人摆驾宴阁。

    只余下斥候与臣子们,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大崇危矣,危矣啊。

    接到旨意时正是初五。

    衡沚在都城既无家人也无有人,闲闲在府邸中煮了些饺子,就着都城有名的椒浆,看雪半落未落,将化不化。在院中握一块磨石,继续打磨着那把小巧的匕首。

    来时匆忙,未带些随身的衣物,也便只有这套朝服可穿。但广袖又并不合适做事,索性脱掉了,只着玄色中衣,束起发,齐齐整整地坐在院中。

    管家是从前衡启在时,便替他守着这处宅邸的老人。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瞧着郎君一副单薄衣衫,看着是清俊,也实在感觉冷得很。

    他提了炉子来,打算将那椒浆煮沸,喝点热酒更合宜。

    衡沚低头,拇指在尖锐的锋上抹了抹。

    终究还是没忍住,“小侯爷,衣着单薄,进屋加一件吧。”

    衡沚回头,身后是苍翠的青松。

    “多谢您操心,我在北地住惯了,不冷。”

    许是年节之后,等不到过了元月,衡沚便要动身返回恪州的原因,这些日子老伯也刻意多与他作伴。

    一个个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是老伯,除夕也有儿子来接他回去守岁。衡沚才二十出头,便一个人在这莫大的宅院中,自独自待到天亮,怪可怜的。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身子骨好。”念叨着,老伯还是将椒浆热上,算是添了点火气在院子里。

    只是这酒终究没烧热,宫里便来了人。

    薛平亲带着圣旨,衡沚一言不发地从后院去了前庭。

    看着消失在小门尽头的年轻召侯,老伯叹了口气,熄了炉子上的烛火。

    衡沚猜得不错,果然好事是轮不到他头上的。

    去年尚能装乖顺从,甚至费尽心思弄来假的天子游猎图给新帝。可今年战事一起,再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一有动作,便会惊动旁人,沈琢便会知晓。

    他今晨先一步得知了谌览谋反之事,便觉得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

    果不其然,这圣旨便如及时雨一般,浇了他个透心凉。

    手中再握着明黄的卷帙回到院中时,雪粒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里的雪不比恪州,那是鹅毛般的雪片,积在地上松散静谧,晶莹干净。

    衡沚在院中站定,再将那圣旨展开来看着,雪便落得他满身,眼睫之上都是冰凉的白。

    老伯撤了酒壶和饺子,叫人拿去庖厨回温,乌木的小案上,只余一把锐利的匕首。

    衡沚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寒着脸,将东西丢在了案几上。

    “我的爷,这可不能乱扔啊!”老伯见状,提心吊胆地跑过来,细细拂去上面的雪粒,好好地将圣旨收了起来。

    便像是棵青松般,衡沚站在那儿也不动,好一会儿过去了,果然耳朵尖都冻得通红。

    去平州平乱,这是衡沚早便想到的。只是当事情真的板上钉钉,他还是心头不悦。

    且不说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三月,若是开了春,根本不可及时收到恪州的消息,那便再次将北地陷入了险境中。

    若是此时走了,便是一转曾经的守势便攻势,战场刀剑无眼,也便不能再见阿姀了。

    思量了半天,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桌上磨好的匕首揣进怀里,才转过身来,“莫等我,今夜不归。”

    说完转身便走。

    “哎!”知他也不会停,叫了一声老伯便噤了声。

    算了,主子想做的事,做便是了。左右他自己有分寸,瞧着比先召侯沉稳多了。

    但愿,赶得上明日一早,在永宁门外点兵出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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