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

    天将破晓。

    回廊幽隐处曲折蜿蜒,本应花木繁盛的小道如今枯树残枝,死气沉沉的一片。

    掌灯的侍女引着李舒瑗,后者身披长斗篷,怀中抱着一个木头匣子,跟着穿过安静的府邸,亲自来送朝服。

    “大人请。”人至雕花门扇前,侍女颔首一躬身,替她开了门。

    这处府邸是从前衡启进都时,武安帝特为他开辟的。地处都城西街,僻静开阔,不远处便是皇家宫苑,极好的位置。

    沈琮此人虽刚愎自用,却一向崇尚开疆拓土。从前武安帝器重衡启,为了维护边疆制霸北地,沈琮也对衡启青眼有加。

    是以虽除了金峰这种惯会溜须拍马的,基本看不上朝中的文臣,对武将却出手阔绰。

    虽然久未修葺,凭着屋中梁栋漆画与一应摆设,李舒瑗大概看得出,衡启也曾是先帝宠臣。

    她虽然一直觉得徐氏嫁给召侯,一时是风光无两,却并不是良配。

    从前衡启赴宫宴,李舒瑗作为尚宫局的女官也是近旁见过的。那人眼中丝毫见不到什么与人间的情谊。

    或是说,他根本不在意人世上的情。他眼中只有对征战的渴望和对血的贪婪。

    这种人或许是战场上的一柄利器,却不是任何人的良配。

    那时沈琮要赐美人给他,不好说是真的想送还是找人监视,李舒瑗只听说他全盘收下,又全都留在这处府邸一个也不曾带去恪州。

    斯人已逝,如今再猜测衡启从前的种种行为之下,究竟是何种动机,已然徒劳无功。何况徐氏也已逝,是是非非,都是前尘往事罢了。

    李舒瑗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正厅的内室。

    大冷的天,窗户半开着,前边立了一个衣衫细薄,长身玉立的男子。骨头匀称的指节握着磨石,隐隐可见青色的筋脉纹路。

    对方微微垂着头,一双眼寒潭似的,落在右手的小巧匕首之上。倒是与窗外的早寒如出一辙。

    大约是上过战场的人,周身总难掩那阵肃冷之气,此外眉目舒朗,更像是哪家堆金琢玉出来的公子郎君。

    李舒瑗脚步一顿,不由细瞧了几眼。

    听闻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饶是来人脚步再轻,衡沚亦凭着常年的警觉习惯抬起了头。

    实在是像。

    李舒瑗从前只听人说儿多半肖母,自己不曾婚育,也未觉得这说法多么邪乎。今日一见衡沚,倒像是几十载前少女模样的徐氏重新站在她眼前一般。

    除过邃然的轮廓像了衡启三分,余下无不是照着母亲长的。

    从前徐家娘子,便是名满都城的英姿。人也不爱脂粉熏香,白净的面容上,黛川眉丹红唇,无不是潋滟增益。

    但就在与人长得太隽秀,好些人家觉得不够婉约柔和,也少有人为她说亲。

    从衡沚生下,徐氏至死未回过都城,李舒瑗也从不曾见过衡沚。

    如今一瞧,若是徐氏生个男儿身,怕就是掷果盈车的另一番景象了。

    “李尚宫安好。”衡沚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拢起双手置于胸前,谦逊地躬身施了一礼。

    李舒瑗蓦地回过神来,尚谨慎地记着礼节,连忙回了一礼,“小侯爷折煞下官了,我一五品尚宫罢了,岂敢受小侯爷的礼。”

    衡沚亲自接过她端着的木头匣子,想来也知道李舒瑗这是有话说,才特地而来。屏退了几个侍从后,衡沚回神到案几边,生起烛火,烧了一铫雪水。

    “沚常年生于北地,雪水不洁,便不擅烹茶。来此班门弄斧,尚宫见笑,请上座。”

    这是实话。北地商旅往来频繁,自是不会有太多人有耐心静待雪水化开,再烹制滚沸,与新茶同煮,品其香味。

    所以北地喝茶,大多是水滚之后放入茶叶闷泡,风味便逊色很多。

    这唯一一点烹茶技巧,还是同阿姀学来的。

    至此,李舒瑗对这位年轻召侯那些道听途说的观念,算是全都被打翻重新来过了。

    李舒瑗便安心坐下,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小侯爷同你母亲,实在生得很像。”

    衡沚淡漠的脸上,扯出些笑意,“尚宫大人之名,也曾多次听家母提起。”

    一晃,好些年过去了。

    李舒瑗轻叹一句,也来不及伤春悲秋,便赶快提了正事,“今日来,是有件事有须令小侯爷知晓。”

    茶是上好的紫阳茶,甫一注入盏中,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来。

    “小侯爷向我打听和公主近况,我便一直留心长升殿。”李舒瑗眉头一紧,“只是您也知道,陛下下令封锁了长升殿,尚宫局也权力有限,是以昨日我遣人去给公主送朝服时,发现她已久病半月不曾痊愈了。”

    衡沚握着执壶的手一顿,紧了几分,连同语气,“病了?是何症状?”

    李舒瑗一见他情绪的转变,心下猜中了几分。

    公主是在恪州被带回来的,衡沚是恪州的召侯,再老远托了她来问近况,定是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李舒瑗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来,展开放在桌上,“公主聪慧,想到我派去的人定会将她的话带回来,也猜到了自己喝的药或许有问题,便让我的亲信带了消息查一查这药渣的毛病。”

    衡沚捡了个木勺,拨弄了一下纸包中的药渣。

    虽然切得细碎,依稀分辨得出有些白芷细辛,还有囫囵个儿的辛夷,都是解表的药物,应当是风寒方子。

    若是风寒,又岂会半个月不痊愈,反而久病呢?

    李舒瑗淡声解释道,“我也连夜寻了城中的名士相看,药材本身并无大问题,但有一味碾得很碎的天冬,却是对公主的病症有相克之效的。”

    衡沚并不精通医术,对药理相克之事更不甚了解。常年在北地天寒,只寥寥晓得加了天冬之后,病症不减反增,更不利于恢复。

    可宫中的御医个个都是杏林翘楚,更不可能不晓得这个中道理。

    衡沚缄默地看着那些已经干枯发黑的药渣,久久不语。

    原以为她回到都城会吃苦,可宫中也应看在她即将和亲,不太过苛待才对。现下看来,还是他想得太浅显了。

    朝廷的局面如今千变万化,各地方赋税繁重民不聊生。加之今岁夏日酷暑秋日早寒,于农作不利,粮食减收,各地方都有些异动。只盼着寻到机会一举起事,将这空中楼阁般的朝廷掀翻入土。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缓而打算了,须得尽快想个办法,把阿姀带走。

    他要鲜活的崔姀,宁愿奉命以换,不要一具枯骨的公主。

    李舒瑗见那茶盏在衡沚手中生了裂纹,还是多问了一句,“作为姨母来说,我有一事想问清你,阿沚。”

    唤得如此亲近,也必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

    衡沚点头,“从母所问,沚必知无不言。”

    便是如此坦荡,李舒瑗才更发愁,“你,出于何心思?”

    天光大明。

    宫墙内外,又是新明。

    “怎样,如此看着还好吗?”

    妆镜前,阿姀莞尔,生怕妆面太淡,遮不住自己病中形容。

    其实昨日还是起不来床的模样,但一想到今日见得到衡沚,她似乎又觉得四肢生力,能生龙活虎起来了。

    尚服局送来的朝服据说是赩炽之色,前朝崇尚复礼,公主服饰一应用此颜色。在阿姀看来,不过都是艳丽的红色罢了。

    为了彰显沈琢的宽宏与大崇的富庶,花了竟不知多少银钱,就做这一件衣裳,一年就穿三次。

    迎恩手中握着木梳,站在后头看着尚服局的典饰为阿姀妆扮,也不由笑了,“当然好,殿下生得好容颜,不施粉黛也是好看的。”

    阿姀听这蜜糖般的恭维话,笑得咳嗽了几下,险些咳出泪来。

    虽说有些精神作用,但阿姀还是觉得,自从昨日起不一日两顿地喝药,力气确实恢复了不少,可见这药一定是有问题的。

    今日是年宴,各处都繁忙,即便是杨司衣帮了忙,也不会今日来告知与她。

    典饰们在更衣时退出了殿门,迎恩环抱着繁复的袍服,一件一件为阿姀套上。

    就像是个天生用来搭衣物的木架子,不管好受与否,只能接受。

    公主也是。

    迎恩瞧她望着铜镜,笑言,“殿下活像是要见情郎般,我记得您还说不喜宫宴呢。”

    阿姀理了理腰间的铭佩,良久才轻缓地答了一句。

    “是啊,不喜宫宴,却要去见衡郎的。”

    人在病中,话也矫情了不少。

    真正走到海平阁中,阿姀才晓得今岁这宴,办得多么烧钱。

    在龙椅下首的位置坐定后,小金氏与阿姀相对而坐,遥遥一望,挑衅般地望着她。

    阿姀根本懒得理她,挪开了眼睛东张西望。

    海平阁中,光是挂在柱子上装饰的垂蔓,都是一匹五十两银子的湘云纱。这是蜀地特产,蜀中侯王宣因告病辞宴,特送了好些蜀中贵物给新帝赔罪。

    转眼,这些纱就被用在了这样不起眼的地方。

    阿姀咋舌,这些钱都给了她多好。

    沈琢声势浩大地摆驾于此,阿姀足足跪了一炷香时间,他的大驾才终于坐定,满意地喊了一声,“平身。”

    阿姀头昏眼花,撑了撑桌角,迎恩又在后面扶了一把,才稳稳地站了起来。

    沈琢的目光落在阿姀身上,带着讽笑与玩味,“朕的好侄女,近来瞧着消减了不少啊。”

    阿姀心中骂娘,道我为何消减,还不知你从中属意,特地虐待吗。

    揣着得体的笑,刚回了一句“多谢陛下关心”,便被殿外高声通传打断了。

    “恪州召侯觐见——”

    她猛地回过头去,琳琅的珠玉拍打在脸颊耳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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