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节序的意义之一在于打破常规,见平日不能见的,说平时不能说的,做平常不能做的。
辞旧迎新的这日,静临终于将写给谢琅的回信寄出了。翠柳说得对,文字再如何修饰,终究是对不住人家的一片真心,还不如坦率些,将情由老老实实说了,到头来也能剩得几分体面。
银儿说的也有理,段不循已经往前走了这么多步,剩下这一步是该自己走了。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平日里往来应酬也就罢了,年节却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想来他必定难过。正好招呼了他与名安一起过来,大家一道守岁吃团年饭。
静临想的挺好,到门首却被老苍头告知,段不循和名安都不在,临走时还特意嘱咐了他,“年底事多,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不能陪您老人家了,也不必留门。”
“您瞧,”老苍头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这是段老爷赏的,里面可不是铜钱,都是银子哩!小人这辈子头一回得了这么多银子,一时间竟不知到哪里去花。”
静临心中失望至极,只能勉强笑笑,搀了老苍头一把,“这钱您留着节后打酒吃点心罢,正月里就到玉颜堂来吃。”
老苍头耳朵背,瞅静临的口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连摆手后退,“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是个下人,段老爷和娘子留下我这把老骨头,平白无故地养着我,我心里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怎么好再得寸进尺?”
静临笑道:“什么下人,哪个又是道观里的上人了?”
说着也掏出一个荷包递上去,“您老若是觉着到玉颜堂吃饭不自在,我也不强人所难。这个您收着,不如他的多,多少是我们三个的一点心意。祝您老新春大吉,长命百岁!”
她这最后一句吉祥话是提高了嗓门说的,老苍头听得清清楚楚,当即老眼潮湿,慌张地“哎、哎”了两声,也不会说旁的话,只连连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直到回了自己那烧得热乎乎的耳房里,嘴里还停不下来似的念叨着。
第二日睡了个懒觉,上午饭后,静临又去隔壁拜年。
依照京城的年俗,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出门拜会亲友,官宦豪奢之家交往甚众,这一日多不会留在家中。只教人在正堂置一方八仙桌,上面放着一沓宣纸,旁边备好笔砚。来访者将姓名录于其上,就算是拜会过了,自往下家而去,彼此也无迎送之礼。
静临步入厅堂,果然看到了提前预备好的笔墨。
那沓宣纸倒是干净,显然还不曾有客到访。
段不循常年住在山西会馆,想来少有人知道他近日下榻此处,没有人来也是寻常。
静临想着,提笔蘸墨,写下了“冉静临”三个字,又在旁边录下四个小字,“平安吉祥”。
录后将纸拿起吹干,塞在了这沓宣纸最下方。
正欲往出走,忽见一头戴小帽、身材五短的肥胖中年男子打外边儿进来,滚球似的到了堂上,一见静临便上下打量。
静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只道是段不循生意场上的朋友,虽被他打量得心中懊恼,到底看在节庆的份上没有发作,只微一颔首,将头一低,打算快步出门去。
哪知从此人身旁经过时,却被他叫住。
“这位娘子倒是面生,似乎没听不循说起过,恕在下无礼,敢问娘子是?”
这人嗓音嘶哑,说起话像是喉咙漏风。
静临脚步一顿,微偏了头,“敢问先生是?”
伍民嘴一撇,径自走到八仙桌前,胳膊一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录下三个大字,提起来往静临跟前一抖,仿佛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不能轻易言说。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伍千两。
静临差点笑出声,心道果然是个俗人,长得鄙俗,名字也鄙俗。嘴上只道:“原来是伍先生。”
伍民嗤了一声,将手背到身后,慢悠悠地围着静临打量,“正是在下,不循的结义兄长。”
围着看了一圈,仿佛已经过足了眼瘾,又追问静临,“不知娘子是?”
静临不掩厌恶,冷声道:“不过是租赁了段大官人的宅子,过来给主家拜年。伍先生,失陪了。”
“哦?”伍民像是看不出眉眼高低,“赁在哪里,娘子也在这里住么?”
静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顾自外走。
“嘁!没眼色的小娘们儿!”
伍民冲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泼天的富贵摆到你面前,你倒拿乔摆起臭架子来了!回头可别后悔,哭爹喊娘地求老爷疼你!”
说着拿起桌上的宣纸翻了起来,自后向前,一眼就瞧见了唯一一张写了字的。
“冉——静——临?”
冉这个姓可不常见……伍民心头迅速滑过一些片段,忽然醒悟过来,一拍桌子:这小娘们儿不就是柳文彦的表妹么?
那小子被她来了一刀,在荒郊野外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遇见了自己这个贵人,恐怕现在还是个无名白呢!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伍民左颊肌肉抽动,手指摩挲着“冉静临”和“平安吉祥”几个字,嘴巴嘬嘬有声。将纸折了塞入袖笼,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你不循老弟会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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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往刘府去时已经喝过了三轮。
陆梦龙老远就闻到了他这一身酒气,走过来嫌弃地扶了他一把,“你这是泡黄汤里了?还行不行?”
段不循甩开他的手,笑眯眯指着自己道:“哪个不行你爹都行。”
陆梦龙咧嘴笑道:“乖儿就会嘴硬,快扶着爹的手,回头摔掉了大牙,娶不到媳妇。”
俩人一路争当对方的亲爹,直到府前街一处书画摊前双双驻足。
摊主见人先道吉祥话,“大吉大利,新春吉祥!给两位客官拜年了!春联打折,两位客官里面瞧瞧?”
段不循指着摊上一副最大的,“这个是你自己写的?”
摊主人摇头,“客官说笑了!小人哪有这份才华,都是从李记进的。”
“棋盘街那个李记?”
“对喽!您要这个么?只消十文钱,另送一张福字。小的给您包起来?”
段不循点点头,看向陆梦龙,显然他想的与自己一样。
离了书画摊,陆梦龙低声道:“我没记错的话,李记是国公爷的产业吧?”
段不循颔首,手指着包好的春联,意味深长道:“李国公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太后的意思就是那位的意思,那位是在敲打人呢。”
“不应该呀!”陆梦龙皱起眉头,“如今这局势,显然是相离不得寺,寺亦离不得相。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么?”
“那就要看清和那边的消息了,走吧!”
二人在花厅吃了一盏茶,又消磨了两盘子点心,书房那边才有人过来招呼,说阁老这会儿才得空,两位少爷可以过去了。
段不循许久没有过府,也是许久没听过“少爷”这个称呼了。
老师的家人称呼学生为少爷,显得学生是儿徒,这是亲热的意思。
至于名实相副否,这就见仁见智了。
师徒三人寒暄几句,陆梦龙双手捧着对联献上,“方才经过铺子,见这联写的有趣,请老师过目。”
刘阶展开一看,只见上联是“阶上松柏留日月”,下联是“堂中梅杏焕新年”,横批是“乾元一振”。当即冷笑一声,将对联掷于地上,“刘阶,中堂,乾纲独断……嗬!郑珏的内学堂倒是没白上!”
陆梦龙微微一笑,敛眉道:“竖子无能,只能搞些捕风捉影的小把戏,老师息怒。”
刘阶哼了一声,回身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向段不循递来,“他们的能耐可不止于此,你们俩看看!”
段不循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递给身旁的陆梦龙,垂手不言。
刘阶还等着答话,陆梦龙只得率先道:“早就听闻那边的皇庄乌烟瘴气,看守太监打着圣上的旗号肆意侵占民田。如今民田益少,又尽是些贫壤瘠土,今年收成又差,税赋却一如先前,摊到每亩地上不是个小数,难怪收不上来啊!”
刘阶朝着段不循淡淡一瞥。
段不循道:“阉竖祸国,清和信上这几条句句切中要害,读来颇为痛快。然,不循以为,皇庄积弊甚深,不惟平阳如此,南京、凤阳占地更甚。阉竖所谋,圣上未必不知。老师柄国未久,此时不宜大动干戈,当务之急是把税银收齐。从前工部掌竹木抽分之税,如今实物已换成了白银,他们实质上干的是和户部一样的差事,户部早就不满。此次税收又为宫室营建,依不循拙见,且叫户部和工部打口水仗去,老师且高坐钓鱼台,等着他们谈判出个结果,自行向您交差便是。”
刘阶眼睛眯成薄薄一条缝,“你倒是会和稀泥。”
段不循一拱手,“非是不循避重就轻,清和在信里已经将账目算得很明白,税收的主要缺口不在田地,而在杂项。阉竖固然可恨,此时却非发难的良机。贸然动作,恐怕两败俱伤啊!”
“照你这么说,对此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段不循颔首,“权宜之计,如此最好了。”
刘阶脸色陡沉,屈了二指,一下下地叩着桌子。
从刘府出来已近巳时,此刻街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上高悬的灯笼将街道照得红亮。
段不循瞧着一扇扇贴着春联的大门,忽然想到静临,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是睡下了,还是与那两个一起叽喳着扯闲。
吸了一鼻子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忽然又觉得腹中饥饿,很想吃一碗热汤面。苦于年节里没有晚上开张的馆子,只得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地忍住了。
陆梦龙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你瞅老师是什么意思?”
“大动干戈之前,想要投石问路罢了。”
陆梦龙皱起眉头,“他真要与那位斗出个高低么?”
“久居人下,乍然得势,可不是要再争一争?”
“且不说郑珏的势力盘根错节,就是高阁老的旧人也都还在呢,此时动作,实在是不明智。只是……你我都懂的道理,老师真能不懂?”
段不循的胃空得隐隐作痛,嘶地抽了口气,叹道:“庙堂之高,或可令人智昏啊!”
“我担心清和……”
“我和你想的一样。老师权欲熏心,清和却有一腔报国之志。我怕他被人当了刀使,事后又成了弃子。”
陆梦龙神情一肃,急声道:“你这就给他写一封信,明日一早我亲自前往平阳,必定将其中利害与他说清楚。”
段不循点点头,“如此甚好。”
脚步一拐,二人相携着,径自往山西会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