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去了学里,昨天的肉包子和煮鸡蛋还剩了几个,戚氏早上热了,用一个青花大海碗盛了,放到自己屋里的矮柜上,又回到灶房下黄芽菜素面汤。
静临到堂屋时,就见桌上摆着一搪瓷盆子的热面汤,外加一碟凉拌白菜帮。
戚氏头不抬眼不睁,嘴努着像个尖尖的鸡屁股,正呲喽呲喽地往里吸热汤。
直到静临在她对面坐下,往碗里盛汤,她方才掀开眼皮,盯了一阵静临的手。
“你也盛点稀的,光吃干的对肠胃不好。”
静临的手顿了顿,将还没来得及落到碗中的一勺子面片又倒回了搪瓷盆子里。
“昨晚做了个怪梦,这会实在没胃口。”
戚氏停了嘴,一脸稀奇,好像是还不习惯静临与她拉家常,愣了片刻才接话,“啊,啥梦啊?”
静临蹙起两道细眉,眸子垂得哀伤,“母亲,我梦见大郎了!”
“啊?”
戚氏放下碗,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似乎有失婆母威严,于是赶紧换上一副不大耐烦的口气,“梦见啥了就说,哪个堵你嘴了?”
静临不以为意,整个人仿佛萦绕在一股淡淡的哀愁里,显然是还沉浸于昨夜的梦境。
“昨晚我坐在镜前梳头,忽然就在镜子里看到大郎出现在我身后。我又惊又喜,想回头与他说话,可他却在镜子里对我摇头,我的身子一下子就沉了,果真回不得头,再看镜子,这才发现大郎一脸愁容,好像是很担忧的样子。”
“大郎他……过得不好吗?”
戚氏问道。
静临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我也这么问了,我说,’夫君,你现在好不好啊,你跟我说说,也好教我们放心。’”
“他怎么说啊?”
“唉!大郎一味摇头,什么都没说。可我看出来了,他心里揣着事呢,要不然也不能给我托梦。”
“唉!”戚氏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也哽咽了,“定是在下面没银子花了!可怜我的儿!我这就去买些黄表纸和金银元宝,晚上给他烧了,也省的他受苦!”
戚氏倒不磨蹭,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瞅着她到了门口,静临又递了一句话追过去,“他是没说话,可是后来,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戚氏又颠颠地回到之前,“啥动作。”
静临垂下眼睛,起身,学着柳茂的样子,“他就这么站着,脸儿朝南,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东边,不住地摇头。我着急呀,问他,’大郎,你想说什么?’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忽然间就起了一阵大火,我急得伸手去拉大郎,可是大郎眨眼之间就被那火焰给吞了,唉!”
“吞了?”戚氏怅然若失,自言自语,“咋能给吞了,这梦啥意思……”
静临微微摇头,“接着儿媳就惊醒了,原来是趴在妆台上睡着了,看窗外才三更天。再回到炕上,就再也睡不着了。怕吵了您休息,也没敢声张,就一直琢磨这个梦的意思,始终也没想明白,这才与您说了,想着和母亲一起参参。”
戚氏皱着脸,显然是将这个梦挂在了心上,想了会儿忽然看向静临,半笑不笑地问:“不会是你扯谎的吧?”
静临忽地站起身来,一扭脸儿,冷冰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儿媳是最信神佛的,没事扯这种谎作甚!母亲不信,就当我没说。”
说完,气哼哼地回房去了。
戚氏被她抢白一顿,老大窝火,心里终究是信了,又呆呆地坐了半晌,依旧没想明白,“得了,明天去庙里问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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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平袖着那枚淡紫色的荷包,始终心神不定。
趁先生不注意,还是没忍住拿到手中,递到鼻子前,使劲嗅了嗅。
淡淡的茉莉花味,掺杂着一股热腾腾的脂粉气,温热地炙烤着他的脸,将他的白嫩面皮一下子熏红了。
柳文龙用胳膊肘拐一拐旁边两人,用眼神示意他们,“看柳平。”
下了课,目送先生走出去,学里几个人呼啦啦将柳平围住,其中一个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荷包夺到手里,嬉笑道:“呦!真香啊,你们闻闻!”
其余几个人将荷包拿到手里,谑浪了几句,马上发现里面有碎银子,一人分一块儿,荷包就见底儿了。
“还给我!”
柳平涨红了脸,像是烧红了的河豚。
“这么小气啊,这点钱,请哥几个喝一顿都不够,还好意思往回要?”
“诶,人家柳三秀要的不是银子,是这个荷包,我说的对不对?”
那人恍然大悟,笑得不怀好意,“哪个娘们给的?说出来,哥几个帮你相一相。”
柳平觉得血液从脚底往天灵盖涌,肩一耸,臂一伸,手一抓——用力过猛,人向前探,不知道哪个踹了一脚屁股,便摔了个大马趴。
“你们、你们……”
“诶呀三秀怎么摔了,这多有辱斯文。”那几个人怪声怪调,“来,快扶柳兄起来!”
柳平愤怒地甩开他们的手,扶着墙起身,却见柳文龙分开几人走了过来。
“干什么呢?!这是我三叔!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他冲那几个人吆喝了几声,又夺过荷包递给柳平,“没事吧三叔?”
柳平看到他的拇指和食指捻了那荷包两下,觉得心里憋屈,却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绷着脸不看他,气呼呼就要往外走。
柳文龙使了个眼色,那几人马上追了上去,搭肩叠背,左右将柳平架起。
柳文龙快走几步,笑道:“请三叔吃酒,给三叔赔罪。”
直到日落,这顿酒方散了,柳平被他们灌得左歪右斜,尤自逞强说,“不用、不用送。”
柳文龙屏退其余几个,一路将柳平送到门口。
“三叔,这荷包是你那嫂嫂的吧?真好看,你教她给我也绣一个呗!”
“你……放肆!不用送了,你、你回去……”
柳平醉得厉害,拦不住柳文龙。
正胶着,却见老苍头从墙边阴影里冒了出来,伸出俩枯枝似的爪子到柳平腋下,一使劲,柳平就脱离了柳文龙。
“老奴送,不劳动您。”
老苍头浑浊的鱼泡眼在昏暗中更显得无神,声音也似乎不带一点波澜。
柳文龙方才被他吓了一跳,这会被他这么看着,又感觉瘆得慌。
“妈的!”
他骂了一句,一步三回头,还是悻悻地走了。
到了二门,柳平摆摆手,老苍头知趣地止住了脚步。
柳平回屋,一开门,却对上静临一张惊讶的面孔。
妆还没卸,混着白日里沁出的汗和油,灯火下略有些斑驳,却比画上的仕女多了一份热烘烘的风情。
柳平浑身燥热,来不及想,踉跄着往前凑了一大步,来到静临身前。
粗重的喘息伴着浓重的酒气,熏得静临一下子冷了脸。
随手端起半盏冷茶,一扬手,茶水混着茶叶渣滓,泼了柳平满头满脸。
柳平瞬间神智清明,这才看清,静临一张粉面怒气冲冲,嘴角噙着个嘲讽的冷笑,虽坐着,眼神却像是居高临下。
往下看,她雪白肩膀上披着的是一件雾紫的罩衫,下面朦胧着粉红的肚兜,像是呼之欲出。
“淫*妇!”柳平梗着脖子骂了一句,“大半夜到小叔屋里,成何——”
静临站起身来,肩膀上紫色的雾气一下子散了,粉色的肚兜忽然变得清晰。
柳平霎时住口。
静临走到他身前,扬起涂着蔻丹的手,清脆地赏了他一个巴掌。
“滚!”
柳平落荒而逃,像只忽然见了烛火的蟑螂。
逃窜回东屋的几步路上,柳平想的是,“不是她走错了,原来是我走错了,一场误会罢了。”
静临将门闩了,回身捡起地上的罩衫丢到茶几上,想到柳平方才恼羞成怒扯谎时那个眼神,鄙夷里带着迷恋,不禁轻蔑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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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安一趟门出了五天,攒了一肚子话与段不循说。
“爹,王掌柜的真厉害!这回我可是见识到了!说好了要收生和堂的黄芪,奈何他家坐地起价,王掌柜的转了一圈,将咱们家要收购的消息放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三天之后,市面上全是黄芪!嘿嘿,他家的黄芪再好也得贱卖喽!”
名安有恰到好处的滑头。
当着段不循的面,他有心抬举王掌柜的,说这番孩子气的话,就算是拍马屁,听着也舒服。
王掌柜的将他当异姓的小少爷看,闻听如此,忙弯腰打拱,笑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哥日日跟在东家身边,想必早已烂熟于心,太抬举小人了!”
待王掌柜的走了,段不循方给了名安一扇子骨,笑骂道:“滑头!”
名安摸着脑袋嘿嘿笑,不忘问段不循:“爹,前日的邸报我看了,为了寿辰和折俸一事,好多人弹劾刘阁老呐!没事吧?”
段不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别跟你爹玩这套,接着说!”
名安一笑,想了想,道:“我猜这招叫引蛇出洞!现下有好些墙头草在刘阁老和高大人之间观望不定,刘阁老故意卖个不痛不痒的破绽,试一试水,他们果然上钩,这就急着咬人了!嘿嘿,要我说,苏木胡椒折抵俸银这招真够高的,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看这帮京官怎么办!”
段不循呷了口碧绿的茶汤,声音愉悦,“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办?”
“自然是要往出卖!那苏木和胡椒素来是名贵之物,可是再贵重也当不得粮食吃,他们为了过年,自然会降价出售!可是物以稀为贵,市面上一下子涌现出这么多的苏木胡椒,怕是要打对折还不够!”
“嗯,”段不循颔首表示赞同,“继续说。”
名安把肚子里的话都说空了,再往下想了半天,挠头道:“爹告诉我吧,我想不出来了!”
段不循眸光锐利,看得名安心一跳,立即肃容凝神,听他接下来的话。
“折俸是为了试水,不是为了将京官饿死。有些人的苏木胡椒可以卖不出去,另外一些人的,咱们必须得帮他卖出去!”
名安恍然,“那……咱们兜着?这、这怕是要赔啊!”
段不循面色不动,“名安,大生意的输赢,不看银钱。”
“爹!”名安失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您、您这是要做吕不韦么?”
段不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容,看不出是苦还是甜,“看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是,的确不是一回事,可是爹,”名安年轻的面孔上有了罕见的忧心忡忡,“做生意的与官场牵连太深,我怕……”
段不循知道他怕什么,名安的忧心也曾是自己的忧心。可他还是太年轻了,等他经的事再多些,他就会明白,牵连与否,有时候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名安见段不循默然无语,明白此事已定,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那么……就按邸报,除了弹劾的那些人,余下的挨家挨户去收购?”
段不循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拟个名单,拟好后给你谢三叔看一眼,他点头了,你再动手不迟。”
“诶!”
“还有这个。”段不循指着邸报上的一个名字,“他的也收。”
“耿中?他不是高阁老的人么?”名安不解。
段不循摇头,“无能之辈,要看他是谁的人;有能耐的,只看他自己就够。记住,这个人家的苏木胡椒,不要用我的名义收购,要用你自己的收。”
“我?”
名安吃惊地指着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段不循不打算解释,他是想给名安留一条后路,也许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知道了。这件事,我谁都不说……谢三叔也不说。”
“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