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官道上。

    “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秦默启骑在马上,在路上溜溜达达。

    “活一天是一天。”裴回月说。

    “怕是你的算盘要落空了。”秦默启说:“回京后你住我那里?我那虽然不是将军府,也算个大院,养活你还是没问题的。”

    “可别。”裴回月说:“你臭到我了。”

    秦默启噎了一噎,怒声道:“那都多少年的事了!”

    裴回月叹了口气,说:“你早点找个媳妇儿,有个家总是好的。天天扎男人堆里,可别告诉我你还是个雏。”她毫不心虚地贼喊抓贼,然后看到了秦默启的耳尖莫名红了。

    她摇摇头,秦默启恼羞成怒,一驱马跑远了,声音也从前面传过来:“让小爷看看你的本事!驾!”

    裴回月抓紧缰绳,一夹马腹,也迅速驱马去追。耳边风声呼啸,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纵马了,有多久呢?裴回月看着前方的身影,又看向更远的路的尽头,哒哒的马蹄溅起一路尘埃,一阵风起,恍然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师父还活着,皇兄和秦默启策马跑在前面,她天生体弱,眼见两人背影越来越远,竹林里渐渐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她好像听到了一阵马蹄的声音,是谁回来找她了吗?是谁?

    裴回月想不起来了,耳边却传来了一道破空之声。她偏过头,一只箭从脸颊旁划过,一路上隐藏的杀手终于露出了马脚,秦默启拔刀出鞘,策马越过草丛,瞬间收割掉一人脑袋。

    “你慢了,偷懒了吧?”秦默启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偷懒不是一天两天了。”裴回月回道,剑尖一挑,一霎血线飞溅,两个刺客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是命丧黄泉。

    “主子。”司眠也纵马追了上来,三人合力不多时就将杀手扫荡一空,这时大部队的人才姗姗来迟。

    裴回月站在满地尸体间,披发如墨,白衣似雪。秦默启摸摸下巴,久经战场的直觉让他察觉到一道停驻在裴回月身上的视线,拂弦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秦默启。秦默启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禀报王爷,这些看样子是附近的山匪,仅仅只是蒙了面,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没有发现能证明身份的特殊物品。”有人上前禀告道。

    裴回月略微额首,就这样又走了月余,终于即将抵达汴京。之后没有再出其他意外,回京的队伍日夜兼程,裴回月进京还未梳洗,就听到宫中派人来传话,让她立刻进宫。

    小轿从偏门进,走了一段,宫人掀开帘子,裴回月下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殿群。红墙碧瓦,白玉横阶,明明只是离开了几月,却已有物是人非之感。上辈子离开汴京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记忆停留在那个暴雨磅礴的夜晚,冲刷着过往单纯的回忆。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终于发现,皇兄和她是不一样的。所谓的兄弟手足,在权力面前也一文不值。

    此时还未下早朝,裴回月等在殿外,突然听到了通传。

    她拂去身上灰尘,踏入大殿内。

    “臣弟参见皇上。”裴回月半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久久,听到了高处传来的一声免礼。裴回月站到了旁边,默默听着大臣的上奏。

    “皇上,西北粮草告急,虽有军中将士自行种植粮草,但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个身着甲胄的将领出列,语中带着焦急,却被另一人打断。

    “韩将军,南方水患你又不是不知道,堤坝垮塌,流民无数,先不提灾后修缮,就说拨粮赈灾,私以为民为国本,朝廷此刻已无余粮拨出,眼见五月将至,西南又无水患,敢问韩将军,军中无粮是为何?”

    “西北本就土壤贫瘠,仅有个别作物可以生长,若非沐泽天恩,军中将士早已食不果腹,今年南方水患,北方大旱,春上又打了几次仗,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秦默启,领督粮官一职,军中缺多少,如数从库中取。”裴徽政盖棺定论,先前提出异议的大司农虽有忿忿,但也不再做声。

    “是。”秦默启也是后面才来上朝,此时已是一身官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有奏。”又一人出列,说:“湘南王之女年已及笄,本已录入秀女名册,但据传其与外男有染,更有言其已与下人私逃,湘南王隐而不报,实在是有损皇家威仪。”

    “王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也说是据说,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能拿上来讲吗?”一人针锋相对。

    “微臣自然是找到了证据。”王姓大臣胸有成竹。

    裴徽政说:“李筝,你去查。”

    “是。”

    裴回月听得昏昏欲睡,正在出神时,终于有人提到了她。

    “启禀皇上,微臣听闻离王出京后,一路南下,居于栾城。承沐天恩,却不思悔改,先是将郡守家的独子弄成废人,又流连风月场所,作风不正,实在是有损皇家颜面,臣虽不才,愿以身为谏,只望离王洗心革面,回头是岸!”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出列,声泪涕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离王虽只受教于微臣十日,微臣也责无旁贷,只愿天威无损,老身就是死在这里,也要见离王端正身仪!”

    “离王,你有何话要讲?”裴徽政问,就如同其他公事一般,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裴回月面不改色,悉数认下:“臣弟认罪,请皇兄责罚。”

    “皇上,臣有事启奏。”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裴回月抬头,看到了一个侧影。

    “准奏。”

    “离王行事不端,此为人尽皆知。但臣有一事不解,”谭时望说:“臣有一友也在栾城,某日夜游中,发现离王府附近皆有行迹鬼祟之人,抓住一人后,那人竟咬破牙中所□□药自尽,只在其身上发现了一枚刺青。”

    “微臣斗胆,已将那枚刺青带来。”谭时望面色如常,得到皇帝的首肯后,从袖中取出一片肉色的薄纸。

    薄纸十分有弹性,边缘还有血色,有人已认出这是何物,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繁复的刺青不像中原产物,谭时望说:“若非离王行事诡谲,此刻怕已扶灵。”

    “离王,你可知此事?”

    裴回月说:“臣不知。”

    “离王德行有亏,暂拟闭门思过,离王府的事交由西门彻查,闭门期间,离王暂居谭太尹府上,时望,你可愿意?”

    谭时望敛目,说:“臣遵旨。”

    各打五十大板,裴回月心中发笑,退朝时看了一眼高位上的人,冠冕重重,让她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不,哪有什么熟悉,她从未靠近,又何谈熟悉。

    出了殿门,裴回月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等她的秦默启。

    “一起走?”秦默启问。

    裴回月摇了摇头,说:“你去押送粮草,还回京吗?”

    “不好说,西北战事吃紧,那边也早就在催我了,最迟八九月,我还能回来一趟。”

    裴回月想到上辈子的事,认真叮嘱道:“师父告诫过你要戒骄戒躁,常胜将军也怕马前失蹄,有事定要修书与我。”

    秦默启笑了,说:“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知道了知道了,那我走了。”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低声道:“谭……”

    裴回月闻言也回过头去,正见身着官服的谭时望向他们走来,明明都是一样的黑色朝服,偏生在他身上就格外好看,谭时望留给裴回月的记忆只有严苛和寡言,也从未与他同道而行,此刻离得近了,才知汴京话本所言非虚。

    “‘那人眉飞入鬓,目若寒星,又是冷极寒极,拒人千里,偏生一副好皮囊,做事又滴水不漏,只闻众人倾心,不见郎君停驻。’”裴回月念到,粲然一笑:“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谭大人,别来无恙乎?”

    谭时望面无表情,说:“皇上罚王爷禁足,王爷是自己走,还是要微臣派人来迎接王爷?”

    “不劳谭大人费心,”裴回月笑意不散,和秦默启作别:“秦将军,本王就不远送了。”

    秦默启点点头,说:“王爷保重。”

    裴回月回过头,说:“走吧。”

    去太尹府的路上裴回月和谭时望同乘一车,说来也有趣,一个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一个是早已被厌弃的落魄王爷,竟有如此机缘同乘,裴回月想着想着,笑出了声。谭时望毫无反应,兀自正襟危坐,愈发衬得裴回月放浪形骸。

    耳边逐渐变得嘈杂,车里却安静无比,裴回月掀起一角车帘,见马车已驶入了闹市,商贩在路边吆喝,似乎和她离京之前没什么区别。

    不知车轮磕到了什么,车厢剧烈地抖动一下,裴回月斜着身子,本想端正身形,却起了坏心思,就势碰到了一旁的男人。

    “诶呀,都怪本王,太尹大人没磕到吧?”裴回月假惺惺道。

    谭时望淡淡看了她一眼,向来只有裴回月冷眼看别人的份,哪成想今日遇到对手了。

    “对了,本王还有些贴身物品没带过来,还望太尹大人多担待。”裴回月说:“不知本王要住在哪里?”

    “扔掉。”

    “什么?”裴回月没听清,扔掉,扔掉什么?

    “王爷的东西,”谭时望说:“除了王爷,任何人和东西都不许带进来。”

    裴回月顿了顿,慢吞吞地说:“本王没太听懂,太尹大人这是……”

    “皇上已给了微臣手谕,王爷的所有事务皆由微臣操办。”谭时望取出布帛,上面显然是裴徽政的字迹。

    她就知道回京没好事。

    裴回月笑了笑,说:“任凭太尹大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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