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鹤十九年秋。
教坊司。
檐角的灯笼三两成串,透过木窗散落殷红的光影,屋内的纱缦在夜风中层叠勾缠,营造出缠绵的气息。
宁清棠跪坐在案几前,出神地看着眼前袅袅升起的香烟,错乱的时间让她有些怔然。
“圣女,用九宜香的时辰到了。”
侍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捏着香箸更换了炉内尚未燃尽的盘香。
“今日是月阴之夜,您可要用些丹丸抑制药性?”
“不必,出去。”
看着门缓缓掩上,她这才泄了气力,猛得磕在香案上。她嘴角溢出一声闷哼,双手紧紧地攥住桌角,指节泛白。
可没一会,门外又再度传来了敲门声。
她浑身一僵,扶着桌案直起身子,将紧握的拳头藏到了桌下,硬是提起一口真气压下了翻涌的血气,艰难地开口道,“何事?”
秘卫推门而入,跪下回禀,“主子,裴家之事有眉目了。”
“说。”
“流言最先是从密州传出,裴家遗孤去求了武林盟主,他说亲眼看见您灭了裴家满门,还有圣令为证。”
秘卫又承上了一块令牌,“这是属下从裴文炳处取来的,已经验过了,圣令为真。”
“不可能!主子的圣令一直放在我这。”
墨香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细细比对了两块圣令的花纹,结果竟是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圣令是圣女亲手所刻,独一无二。”
宁清棠抚着圣印上的纹路,沉吟了片刻。
“去取些清水来。”
待水端来,她将圣令放了进去,运起内力不断加热铜盆,随着水咕咕冒泡,盆内逐渐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雪莲香气。
“这是!先圣女制的香。”墨香大惊失色。
“是啊,我娘都死了十多年了,她的圣令怎么好端端的会出现在裴家,还被当作指认我宁清棠杀死裴家七十二口的证据呢。”
她将那块圣令取了出来,细细地拭去了残留的水迹,“看来这个问题,只有去牢里问问我的好父亲了。”
她提起内息朝诏狱飞去。
身后传来墨香着急的声音,“圣女,九宜香还未燃尽呢。”
“这要是反噬了可怎么成。”墨香小声嘀咕了一句,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您等等我呀!”
宁清棠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牢门口。
她透过月光盯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他的头发早已蓬乱,靠坐在稻草上,眼睛无神地看着牢内仅有的一扇小窗。他满身都是受刑的痕迹,灰色的囚衣正渗着血迹。
“宁长安。”
宁长安听到动静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拖着锁链摇晃着牢房的栏杆。“清棠,你是来救爹的吗?爹就知道,你不会忘了爹的。”
“我亲自把你送来,又怎会救你出去。”宁清棠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话语里也听不出喜怒。
“原来是你!”
宁长安面目狰狞地将手探出栏杆,指着宁清棠破口大骂,“我就说我素来小心,怎会被搜出与先太子谋逆的证据。你这个逆女!你竟然要害死你的亲生父亲。你们魔教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都是蛇蝎心肠。早知道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将你掐死。”
墨香听了这话气得跳脚,“呸,你还有脸提先圣女。你花言巧语骗得她与你成婚,结果竟是为了偷圣药去救别的女人。最后还为了掩饰你的丑事,在她的安胎药里下毒,若不是你,圣女现在又怎会……”
“墨香!”宁清棠抬高声音打断了她。
墨香自知失言,懊恼地收敛了神色。
“不必与他废话。宁长安,我今日来就问一件事,母亲的圣令你给了谁?你若是说了,我就考虑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什么圣令,我听都不曾听过。”宁长安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敬酒不吃吃罚酒。”墨香走上前伸手用内力将他吸回了栏杆处,撬开他的嘴喂下了一颗药。
“唔唔,你这个贱婢你给我喂的什么?”
“当然是让你说真话的药。这药连死士的嘴都能撬开,莫说是对付你了,我劝你早点说,还能少受些罪。”
药效很快发作,宁长安紧紧握住心脏,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拳头用力挥舞敲击着,很快就染红了地面。
“我错了,我不该杀你娘,饶了我吧,啊!”
“圣令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清棠,就当看在我把你养大的份上,求求你,放过我吧,给我个痛快。”宁长安一边用力拿脑袋磕一点墙壁,一边语无伦次地乞求着。
“不肯说?”宁清棠转身作势要走。
见她要走,宁长安求饶的声音立时变成了凄厉的诅咒,“逆女你不得好死!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
宁清棠转过身,冷漠地看着他,“你还指望谁救你出去?你那个心上人吗。抄家后她怕被你连累,早早就逃了。甚至为了能多换些盘缠,你那个宝贝儿子,她都送给我处置了。”
“不可能,不会的,你骗我!”宁长安摇着头挣扎地在地上爬行。
“你还有值得我骗的地方吗?”
宁长安听到这话颓然地放下了手。
而后又往前爬了几步,伸长了胳膊,试图去抓宁清棠的脚。“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你放过小珏。他好歹是你的亲弟弟啊。”
宁清棠看他落到这份上还想着儿子,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了。
“宁清棠,小珏是无辜的,他才五岁,你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
待宁清棠回了教坊司,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宁长安尖锐的声音。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宁清棠神色顿了顿,背在身后的手指射出一股内力,将猫接住缓缓地托到了窗沿上。
墨香走过来添了一壶茶,“那宁长安可真是小人之心,主子才不屑对稚童动手。”
宁清棠听了这话,心情微妙地好了些许。“他以为人人都与他一样不堪。”
墨香放下茶盏,又不确定地问道,“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劲,您说宁长安是真不知道圣令的事吗?先圣女死时,最有可能偷走圣令的就是他了。”
“不管真假,宁长安暂时还不能死。你下去安排,明日我要亲去密州调查裴家之事。”
宁清棠刚吩咐完,系统就在她脑袋里吵了起来,「你怎么又要去密州,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入宫啊。我之前问你,你说要调查裴家的事,现在你又要去密州。我们可是说好了,你做任务我才送你回来的。」要不是她身上的功德不会骗人,它早就跑了。
在系统气急败坏的声音中,宁清棠耳尖地听见了几声细微的敲击声。她顺着找过去,逮住了一只黑色的小奶猫,正是刚才险些摔下去的那只。她将它拎了起来,双目对视了一会。
“喵!”
宁清棠似乎领会了它的意思,将它抱到了塌上,从矮柜里翻出一把木梳,动作轻缓地给它顺着毛。
“罢了,也是有缘,你以后就叫芝麻吧。”
见宁清棠只顾着猫,系统又开始利诱,「只要你入宫,我就给你开放辅助系统。」
宁清棠还是兴致缺缺,“你说是为了天下大义要我做皇后。可找出裴家惨案的凶手,难道就不是大义了吗?”
系统说看中她一身正气,要和她回去荡平天下不公,拯救苍生于水火。
可惜啊,它找错了人。
她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她身为魔教中人,哪管得了什么家国大义。
「裴家之事如何比得上全天下的命运。不妨实话告诉你,贺谨云这个心狠手辣的暴君,前世他活着时便惹得民怨沸腾,他死后各地更是揭竿而起,乱世持续了上百年。黔首或自卖为奴,或易子而食,到后来更是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所以你得感化他,如果感化不成就杀了他。」
系统口中的惨状还是让她有些动容,她放下了梳子,说出了打算。“因着宁长安的事,我也被没入了教坊司,如今要想入宫恐怕不易。还是待明日假死后,出去避过了风头,再以旁的身份入宫罢。”
「可要是不赶紧趁着还没选秀,抢先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女人的话,后面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哎。」
“今上不是都弱冠了。”竟还是个干净的,宁清棠实有些惊讶。
「所以才说机会难得呀。要不你还是按原计划假死,然后你易容,我帮你安排和皇上巧遇。」
易容吗?
宁清棠眯着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慢慢敲击着。
不对。
“系统你是不是说过,我回来的这日,就是我执念最深的时候?”
「对呀,因为我本来就是受你的执念召唤而来的。」
可这两日发生的唯一的大事,就是她假死离开了教坊司。
差一点她又重蹈覆辙了。
宁清棠浑身一凛,剧烈起伏的情绪,让她抑不住地吐出一口黑血。
她面无表情地擦干净嘴角的血迹,把芝麻按进了被褥里,闭上了眼睛,“入宫的事,明日我会再想法子。”
──
“我今日偏要进去,我可是先帝亲封的昭华郡主,你一个舞妓的婢女也敢拦我?”
门外的争吵声打断了宁清棠的梦境。
她衣袖一甩,把窗户推开,将屋内残留的香气散了出去,抱着芝麻坐到了待客的矮塌上。
“墨香,让她进来罢。”
“哼,你主子可比你识趣的多。”昭华用力地一脚踹在门上闯了进来。
又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捏着帕子讽刺地指点,“宁清棠,听说你今晚就要登台了,我可是特地来恭贺你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这满京城的名门公子,只要是个会逛青楼的我都替你邀请了。”
宁清棠神色未动,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是吗?那看来我还得多谢你了。”
昭华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宁清棠这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都成了最低贱的舞妓,还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
她阴阳怪气地说,“既进了教坊司,就别再想着自己过去是什么户部侍郎家的嫡女了。你可得多学学别的舞妓是怎么小意讨好、婉转承欢的。”
宁清棠挽起袖子不疾不徐地用羽扫拭去昨日残留的香灰,“郡主连这等事都有经验,想来是得和孝公主的真传。也不知前几日公主逼死小倌的事,她又是如何教你的呢。”
昭华听到她提及母亲的丑事,生气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宁清棠,“你!难道你还妄想以卑贱之身成为贺表哥的妻子吗?贺家门风清正,你现在便是做个妾也不配。”
见宁清棠不答,她身边的婢女也帮腔说了起来,“郡主说的是,宁姑娘还不知道吧,你爹下诏狱的时候,贺家就退了你们定亲的玉佩。你还以为你是那个人人追捧的高门闺秀吗?”
昭华犹觉得不够,说话越发难听了起来,“我也真是可怜你,父亲斩首和你登台接客竟是同一日,这是何等的羞辱啊。我要是你,过了午时就找根绳子上吊随父亲去了,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呢。”
主仆俩咄咄逼人,宁清棠这才想起了这位贺表哥是何许人也。
她的好父亲替她定下的前未婚夫,誉王世子贺瑜平。也是这位脑子不太好使的昭华郡主的心上人。
这位世子可不是什么良配,不但家中小妾通房无数,还夜夜流连欢馆。
“郡主不必担忧,清棠自知不比郡主与世子志趣相投,从未对世子有过非分之想。”
昭华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反而指着宁清棠腰间的香囊,声音尖厉地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现在身上还戴着这个,你根本就没死心!”
身边的婢女立刻领会了昭华的意思,快步上前试图拽下香囊,却被墨香出手拦下。
宁清棠这才明白昭华为什么一直纠缠不休了。
那香囊的绣工属实平平,唯独布料选用蜀锦为底,再辅以金丝暗绣云纹,是贡品。
她虽不记得这香囊怎么来的,可一想便知,贺瑜平可像是会自己绣荷包做定情信物的吗?
昭华见婢女没有得手,心里暗骂一句,也扑过去拉扯起来,几个人扭到了一起。
正在屋内乱成一团时,宣旨的太监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