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安都城南,一座偏僻破旧的道观。

    临近会试,赶考的书生举子们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客栈。那没钱的,只能来睡道观,一晚交上几文钱,便可有处落脚的地方。

    灰袍道士把着烛台,从屋里出来,心里担心着借宿此处的一名举子。

    这人在此借宿已有一段时间了,本是整日都用功念书,也不大爱说话,与道观众人相安无事,听说还是乡试头一名。可前日里不知怎的,出了趟门,回来就病倒了,数日高烧不退。

    怕他熬不过去死在道观里,道士们为他请了大夫,刚走没多久。

    道士来到那房间前,正打算叩门,忽然听到里面叮铃桄榔一阵响动,似是水盆被打翻在地,连忙推门而入。

    微弱的烛光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光下,楚涟呆呆地坐在床边,对着被他踢翻的水盆愣神。

    看见来人,他面上神情更为古怪。

    道士一喜:“小兄弟,你醒了?”

    “嗯。”楚涟应声,环顾四周打量着,从浑身剧痛中缓过神来,终于忆起眼前是何处。

    沉浮官场数年,他早就不信鬼神了。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不单单活过来了,还回到了十八岁。

    他通过科举入仕的这一年。

    道士:“太好了。再过几日便是会试,小兄弟你能中解元,想必也能一次中第,可不能耽误了。呃……只是你大病一场,观里出钱为你请了大夫……”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用手比了个数,但楚涟看懂了,愣了下,一股许久未经历的窘迫浮上心头:“我……没钱。”

    从偏远的宣州一路路途遥远抵达安都,虽然临走前还得了知州奖赏的十五两银子,到底是不经花。楚涟已经不太清楚前世自己考前有没有生过一场病,只知道现下他是一穷二白,兜里十分干净。

    他斟酌着,回复道士:“我前些日子送了些字画给画馆,兴许有卖出去的,待我身体恢复了,就去取来。”

    道士得了承诺,掩上门离开了,只留下一根蜡烛还在燃烧。

    楚涟动了动手脚,站起来,借着地上水盆里残余的水,看清了十八岁的自己。

    再过一个多月,他会成为新科状元,然后因为寒门出身没有门路,被远派兴州为地方官。三年期满,顺利被调回安都,进入户部,在党派之争中站稳脚跟。之后为新帝做事,扳倒奸臣,一路高升。箭矢当胸穿过时,他也不过才三十岁,是南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这便是他楚涟的一生。三十载匆匆而过,最后死在了那人面前。

    所谓权势、利益,终究是黄粱一梦,也该释然了。

    可为何心口还在微微泛疼?

    楚涟披上一件衣服,推开门,看到房间外一轮弦月,心中忽而明亮。

    当年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琼林宴上,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富有盛名的长明公主。安都才子们写诗不单只夸她容貌美,还说她一柄佩剑似惊鸿。得见本尊,他才发现那些酸诗并没有多么夸张。她确实美,她身边的人……也确实与她相配。

    远派兴州那三年并不好过,但教会了他许多。他回到安都,在户部任主事,品阶不高,经手的事却大。在权力倾轧间他谨慎处事,终于爬到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

    她注意到了他,接近他。而他听人说,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已经分居,极有可能和离。

    爬得越高,越应该抵挡住诱惑,他把这个道理忘了。会错意,办错差事,信错了人。那是他头一次在官场栽跟头,险些丧命,自那以后,不再真心相信任何人。

    公主目的达成,笑着嘲讽他:“右侍郎,你输了,输在心思不纯。”

    她意在骂他左右逢源过于圆滑,故而才阴沟里翻船。

    他的确是心思不纯,可那又如何?

    月光下,楚涟睁开眼,眼中寒光微动。

    三年,实在太长了,他等不了。

    皇宫,戏鲤池。

    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办宴会,需要的油灯多,此处的烛火无人看顾,早已熄灭,只剩月亮在天上照着,不大亮堂。

    李矜澜身后跟着兰时素雪,前面由一太监提着灯笼带路。

    快要走到石桥上,在一片脚步声中,李矜澜突然出声问那太监:“公公,你会水么?”

    那太监显然有些意外她这么问,回头看了眼,犹豫道:“回殿下的话,奴婢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李矜澜笑了笑,“要不,还是换条路走吧,那石桥太窄,我怕跌进水里。”

    太监紧张起来,左右张望,结巴了两声:“殿、殿下,走那桥上,很快便能到了。”

    李矜澜敛了笑容:“那劳烦公公带路。”

    见他转过身去,李矜澜回头与兰时素雪交换了个眼神,悄悄换了位置,走在四人最后。

    不远处有另一点灯火,依稀能看见一袭蓝衣脚步匆匆朝这边走来。

    太监仔细着脚下,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三人的动静。正专心提防躲开陷阱,忽被一股力道扯住,然后狠狠一推——

    水面一声巨响,他的惊呼瞬间被池水吞没。

    灯笼也跟着落入池中,噗嗤一声熄灭了。

    兰时与素雪的声音同时响起来,盖过了太监的呼救声:“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李矜澜根本没有走上石桥,而是隐入池边假山后,看见那一袭蓝衣在宫人的带领下直奔戏鲤池而来,不由得冷笑。

    难为他们把这时机算得如此准,再慢一些,人恐怕就要淹死了。

    或许那幕后主使本就做了两手准备。成事,则定下婚约;不成,就要她的命。

    安子介本好端端地换了身衣裳,要回到宴席上去,又被无礼的宫人泼了一身,已有些烦闷。那为他掌灯的宫女又支支吾吾的,不带他走来时的路。他心中疑窦丛生,忽听得有人呼救,顾不得太多就奔了过去。

    见水里有人扑腾,掌灯宫女惊呼:“可是公主掉下去了?”

    兰时素雪对视一眼。

    安子介这才认出两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李矜澜身边的随侍。

    他与她自幼时相识,知道她不会水,于是不再犹疑,径直跳进了池中。

    初春,还在倒春寒,池水寒冷刺骨。

    安子介朝水里的人游去,拽住那人的衣袍,方觉得有些不对劲,借着月光一看——此人根本不是李矜澜!

    他感到浑身血液都凝住了,然而只能将人往岸上拖去。

    被救得及时,太监没晕过去,只是呛了几口水,连滚带爬地上岸,抖得厉害,嘴里不住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那掌灯宫女见状,傻站在一旁,有些弄不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是长明公主……落水么?”

    素雪本就在气有人设计陷害,闻言,更是把手往腰间一插:“谁同你说是我们公主落水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们都是哪个宫里的?不说,就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说!”

    宫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和跪在地上的太监相视,二人都感觉要大难临头。

    一旁,安子介眉目沉沉,撩起衣摆,拧出多余的水,并不言语,心中怒气已达顶点。

    戏演完了,得有人收尾。

    李矜澜从假山后走出,语气森森:“说吧,谁指使你们的。”

    宫女大惊,手中灯笼滚落在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

    李矜澜瞥见远处又出现几点灯火,耐心耗尽:“你们该办的事没办成,回去也难逃一死。”

    “我不一样,我比你们的主子仁慈些,不想要你们的命。”

    “母后宫里也还缺人,只要你们肯说实话……”

    她背对冷月,身后假山奇石高耸,二人如见修罗,太监抖抖索索地道:“……是梁妃!梁妃指使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

    方才在来的路上,李矜澜思前想后,已有了眉目,只待引蛇出洞确认一番。

    前世她成亲之后,就不大关心朝堂与后宫的事,只知道李照业走得突然,李珏身为嫡长子,在群臣托举下顺利登基,没戏给梁妃和她儿子唱。自己作为长公主参与朝政,也是李珏登基后的事了。

    现在看来,梁妃却是个不省油的灯,早早就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只是她从前太迟钝,没能发现。

    若不是她自己沉不住气,方才在宴席上冒头,李矜澜本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揪出来幕后主使。

    “兰时,”她吩咐道,“把这两人带到母后那去,怎么同母后说,你是知道分寸的。”

    梁妃能仗着父皇宠爱,在母后眼皮子底下,买通这么多宫人,需早做防范。

    兰时应下,带着两人离开。

    李矜澜这才想起还有一尊大佛,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了许久了。

    安子介脸上神色叫人看不分明,那原本端得高高的世家公子派头,也随着衣摆上不断滴落的水珠,消失殆尽了。

    他开口,语气有些冷:“殿下没有话想同我说么?”

    李矜澜默然。

    若说歉疚,是有点,他生气也是应当的。毕竟此时的安子介,还只是李珺的三表哥,惊才绝艳的安家三郎,不是她那整日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驸马。

    于是她关心道:“夜里冷,存之快些去换身干衣裳吧,我让素雪领你去。”

    安子介:“殿下戏耍完在下,就如此随意打发?”

    李矜澜:“存之心善,方救回一条人命,何来戏耍一说?”

    她烦躁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二人成亲后争吵不休的时候:“我之后会同你解释,你快些去更衣吧,被人看见了,恐怕惹人非议。”

    安子介仍是一步不动:“今晚的事,在下看得明白,不需要殿下同我解释。”

    李矜澜看了眼素雪,她已自觉走到二十步开外,留他们二人交谈。

    李矜澜回头,头上步摇轻晃:“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子介眸光清亮,站在月下池边,抛出一记惊雷。

    “圣上前些日子,召了我祖父入宫,有意要为你我指婚。”

    “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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