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白絮纷飞,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苍茫无垠的雪山和雪地,点点雪花掉落到她纤长的鸦睫上,朦胧了视线,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区别于白雪的一红衣身影,纤细瘦弱,垂手而立,像是快要被风连根拔起的枯草,凝视着远方,久不回神。

    女子束发的头绳忽地被风卷到天边,立时长发如柳条飘扬,衣袍边角阵阵起舞,让她想到了雪中的精灵。那人手指瘦若细竹,慢慢拢着长发转过身来,但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青黑,双眸空洞,不复畅想背影时的迤逦面庞,好似被风雪吹走了灵魂,只余一个空壳。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虽是模样枯槁憔悴,但声音犹带清冽,像一汪泉水流淌,呼啸的寒风也掩盖不了。

    “十二年。”她感受到了自己胸腔的震动以及喉咙的起伏,从她的嘴里吐出了一句不甚连贯的话,似是而非,不是她的嗓音,更加稚嫩,是个小孩子。

    “十二年,他已离开我一百一十二年了,一百一十二年。”她看到红衣女子又沉入到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思绪里,有那么一瞬间,干涸的双眼被雪花浸润,闪烁着不甚明显的光芒,能捕捉到缕缕的怀念和惆怅,又在短暂的甜蜜后陷入彻底的绝望。

    “我一直以为我很幸运,现在看来,我可悲至极。”她隐约看到了女子眼角的晶莹,滑至脸颊,便被风吹了个干净,“长生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但失去他之后,这便成了对我的诅咒,这一百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随他而去,可是他临别之际偏要说出那句话,留给我一个念想,它成了我继续承担责任的唯一理由,也成了束缚我躯体的唯一枷锁。”

    女子走近前,缓缓蹲下,仔仔细细地为她拂去散乱的碎发,将其别在耳后,又沿着轮廓,轻轻拿指腹擦过她脸颊,眼神柔和眷恋,好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我们的生命太过漫长了,年轻时期待的、拥有的也蒙尘腐朽,物留不住,人也是,枯槁麻木,皆入黄土,早就没有什么理由支持我们继续活下去了,或许我们都是不完整的,都需要受到另一人的支配才能继续苟活,不然就会在这个了无趣味的世界里生不如死。”

    她抬起小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指,似乎仍未清楚女子此刻的状态,天真地问道:“阿妈,你和我一起生活感到生不如死吗?”

    女子没有预料到孩童的提问,瞳孔一滞,灰败的神情僵在脸上,而后抓回意识,掩盖住自己的失态,勉强地轻笑,抬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自动过滤掉她的话语,云里雾里地道:“你也将会如此,在无穷无尽的绝望里生不如死,这是对我们的诅咒,连死亡都由不得我们决定。”

    “将你抚养长大是我最后的责任。”女子在最后的时刻依旧打算扮演一位合格的母亲,她重又端详了一眼她的孩子,拽了拽孩子垂在身前的项链,将她的小手揣到口袋里,注视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缓缓舒了口气,将这百年来的污浊都排出肺腑,眼睛里蓦地被白雪洗涤清明,带着奔向彼岸的希望,起身离去。

    “今天是我的解脱之时,亦是你无望的开始,作为你的母亲,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步我的后尘。”

    她看到母亲的身影渐渐缩小,那红色的一点似天边的流星一闪而过,她拼尽全力都无法赶上,最后被绊倒,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沾湿了一身衣服,再慌忙撇去雪花,她的母亲彻底消失了。

    她从夜以继日的嚎啕大哭到培养起自己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逐渐学会了隐藏情绪,拾起被她母亲抛下的重担,按照族人为她规划好的人生,疯狂得弥补自己突然缺失的感情,欲图通过压力与责任让自己忘却痛苦,忘却那萦绕不去的魔咒,

    直至灵格为她打开了那扇门,踏入那方秘境,看到那棵族人口中的神树,她蓦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灵格告诉她,岱英,也就是她的母亲去后,池水干涸多时,急需充盈以滋养神树,族人苦于此久矣,她如今已步入百年,时机成熟,属于她的时代真正到来。

    她的母亲的确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们都依靠着别人的“需要”而活,在漫长的岁月里,她能为自己达成的愿望早已化为齑粉,当她所有唯时间最是廉价,她瞬间顿悟,明了所谓的支配其实是对她们的救赎,所以她褪去了一身的执拗与倔强,甘愿为了族人生,为族人活。

    须臾间,在她眼前刮起一阵风雪,就到了她二百岁那年,一个新的灵格告诉她,可以孕育她自己的孩子了。

    她彼时很是疑惑,不太能够理解所谓的孕育,但是灵格却说,她记忆里存在的,那是她母亲岱英孕育她时继承给她的记忆,他告诉她,只要她稍微挖掘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宝库,就能了解岱英的过去,知其乐与忧,感其爱与伤,继而能得知全部的因果,那是故事的源头,是族人的生路,亦是她的死路。

    他还问她,你恨你的母亲吗,她在你那么小的年纪把你抛下。

    但他似不愿听到她的回答,迫切地劝诫她,放下吧,你母亲有她自己的苦衷。

    她看到自己摇晃着身子,似脱了线的木偶,慌乱且狼狈得跑了出去,独留那一双翡色的眸子,久久凝视,看不透这迷局。等到她被强制驱赶,再次触及到冰凉的雪花,遥望雪山及雪地,让她险些以为时间重置,要再经历一遍雾里看花。

    端儿清楚自己昏迷必回忆过去的特性,但是方才兜转过一圈的白雪以及红影,她着实没有丝毫印象,她保有的是青山白云以及木屋里执卷读书的那位先生,因而这次实在难以引起心悸,只余满心的困惑。

    抬头看着清澈如镜的天空,她迟钝的脑子才慢慢运转,惊得翻了个身,哪成想直接扎进了雪地里。

    真实的触感,她连忙撇去脸上的雪,站立起来向四周眺望,此刻暴雪停止,日轮高悬,阳光打在光滑的雪面上反射入眼中颇是刺目,她抬手遮光,依稀听到背后有马蹄踏雪的声响,还未待转身,便被人强势地捞到了马背上。

    “小哥?你怎么在骑马?”端儿稳住身形,找了一个安全且舒适的位置依偎在张起灵怀里,手搭在他环住她腰的手臂上,侧目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如常的波澜不惊,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应该是刚刚骑马赶来的缘故。

    眼前的雪山是他们来时看到的小圣山,她现在意识乱成了一团糨糊,被憋闷得不大痛快,没什么精神去思考这些纠缠在一起的疑问,也不管张起灵会不会回答,直接全都吐露干净:“我们这是出来了吗?不是在墓里了?又是我们两个单独离开?那吴邪、胖子和潘子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你哪里来的马?是之前……”

    身前的黑猫问问题也不老实,不仅嘴巴动,身子也跟着摇晃,害得他看不清道路,马匹落蹄不稳,险些栽倒。虽然生龙活虎的端儿让他很庆幸,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安静一些,毕竟才刚恢复过来,于是伸手捂住了嘴。

    “唔!干什么不让人说话!”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还偏要不安分地向后撞了他一下,见他拉住缰绳,无奈地与她对视,才无辜地咬着唇角,欲用日常讨饶的套路逼他退步。

    张起灵看着前方陡然崎岖的道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引导马稳稳地落下四蹄,忽视掉她一脸求解惑的希冀,向着山下的点点灯火走去。

    他知道端儿一直有这样一个他无法评判好坏的脾性,那就是过于在意他人,往往忽视自己的感受。一连串的疑惑听下来,没有一个是关于她自己的,他若是一睁眼看到的是自己的肉球变成了五指,定是要揪着不放的,事毕要搞清楚自身产生的变化,可她不一样的,从环境问到别人,通通与她有关,却也通通与她无关。

    他当时从青铜门里出来时,外面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门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体力,快速损耗他停止的时间,让他疲惫不堪,倚靠在门前休息了好些时候,才托着沉重的步伐爬出地底。

    他脱掉盔甲,将犹在沉睡的端儿抱在怀里,反复检查她的呼吸和心跳,确认没有被闷死或是猝死,轻轻将她杂乱的软毛捋顺,小心翼翼地不惊动她,一步一步地登上来时的路。

    意外出现在最初众人降临的那座宫殿,他正坐在台阶上啃干粮,忽地感觉怀里的重量在不断增加,他将她放置在平台时,怕她出现无法掌控的危险,紧盯着她突如其来的变化,但见一时雾气弥漫,大有青铜门打开时的架势,他挥开烟雾,焦急地上前查看,黑猫已然消失,人形的她赫然映入眼帘。

    他至此都不理解她这种看似随时随地,实则暗藏玄机的幻化之术,但经此一遭,她安然无恙是一大幸事,所有的困惑好似都留给了过去,在他接触不到的世界,她不知有何奇遇,却是对他噤口不言,事后恢复成了傻乎乎的模样,浇熄了探寻的心思,又一闸门在她躲避的漠视中落下,堵住了未来欲图挣脱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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