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机

    花瓣零落成泥,铺陈遍地。

    八角亭前,凌纾静静地望着刻在柱子两侧的诗句。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

    她们与三皇子在此处闲聊佛偈其实不过是十几日前的事,于她却是恍如隔世。

    细雨轻落,二人撑起油纸伞躲进亭中。

    几滴水珠顺着伞沿流到常连宁的裙摆上,现出一片水印。

    她身上的玉黄齐腰八褶裙是以江南云锦丝所制,用以特殊的染料着色而成,色泽纯亮,如黄玉般温润清透,可惜有一个缺点,遇水留痕。

    常连宁眉心微蹙,拿着帕子轻轻地擦拭印记,看着裙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这几日阴雨连连,姐姐今日怎地还穿上这件衣服?”凌纾颇为意外。

    常连宁笑容微顿,“没什么!毕竟是来见皇后娘娘!”

    凌纾见她一直瞧着那两句诗,“姐姐喜欢这诗?”

    常连宁浅笑道,“我大周上至圣上,下至百姓皆信佛,高僧之语自然是要喜欢的。”

    若圣上和百姓不信佛,便不喜欢了吗?

    这话中的言外之意让凌纾突然意识到,上一次轮回,原来常连宁自始至终都没有因为苏历的劝解而改变过自己的心意。

    …………

    “无甚大碍!过两日便可出宫!”甘院正把过脉,向凌纾道。

    他又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神情紧张的甘素问,不悦道。

    “不让你跟着,你偏要过来!”

    凌纾忙解释道,“甘伯父,素问是担心我,请您不要怪她。”

    甘院正相貌端正,白面长须,极为儒雅。

    他一边整理好药箱,一边沉声道,“凌姑娘,皇宫乃是非之地!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凌纾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甘院正大概一早就看出自己有意拖延出宫。

    他之前一直未明说,一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二是看在素问的面子上。但是若她非要继续装病留在宫中,他也不愿再姑息。

    甘院正是不喜交谈之人,见她如此情态,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多言。

    “爹!我与纾纾聊一会儿再走!”甘素问怯生生地问道。

    甘院正点了点头,独自离开。

    甘素问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凌纾笑叹道,“你何时才能不怕你爹啊?”

    “难道你不觉得他严肃得可怕!”

    凌纾想了想,理所当然道,“越是医术高明的大夫,越是冷厉孤高。”

    甘素问无语。

    “对了!你让我捎的信,你爹已经看过了!他说会配合你,让你自己小心,还拜托我多照顾你,还有这个……”

    她拿出一个五寸方的旧木盒,“他让我拿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沓银票,足足有一万两。

    有了这些银票,在宫中行事也方便许多。

    “素问,你对内刑司杨总管了解多少?”

    “他叫杨连庆……”甘素问想了想,小声道,“这个人很少出内刑司,我都没见过他。”

    “他爱财吗?”

    “没听说……你没想过去求皇后?”

    凌纾托着下巴,有些犯愁,“近日皇后一直忙于查核后宫账目,准备削减各宫用度。我几次拜见,她都不在。”

    “因为三皇子在城郊建了个收容院,皇后娘娘一直在筹措安置流民的银两,根本没有时间管你这等小事。”

    “我稍后再去试试!”

    “别去了!她今日不在宫中,去普若寺了!”

    甘素问像凌纾一样托着下巴,“前几日朝堂出了件事!安平伯被人告了!”

    安平伯,正是颜贵妃的父亲。

    “告他什么?”

    “不束族中子弟,霸占百姓田产,还有一桩,他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妾。”

    大周朝的青楼、教坊、乐坊之人未脱贱籍,勋贵之家有偷偷将其做外室的,却没有迎回家做妾的先例。

    安平伯做出这等事,足以令圣上和朝廷颜面扫地。

    甘素问继续道,“听说朝臣很是激愤,纷纷上书圣上严惩,最后圣上着大理寺查实此案。”

    “结果如何?”

    “今日大理寺卿说案件均已查实,所告之事皆属实。圣上下令,让安平伯归还了田产,还罚俸半年。”

    凌纾微讶,仅是罚俸半年……没想到圣上对颜贵妃偏私至此!

    “听说朝臣多有不满,可是谁都不敢言说,只有程尚书提出异议,却被圣上重重地训斥了。”

    程尚书,户部尚书程鸿飞,乃是皇后的亲弟弟。

    “下朝之后,皇后去了普若寺!太后和五公主一直在普若寺礼佛,如今宫里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太后会不会因为此事而提前回宫。”

    “太后……”

    凌纾想起今日已是顺德十二年六月十九,是上一次她死后的第二日,即使后面发生什么事情,她也并不知晓。

    正如常连宁所说,大周上至圣上,下至百姓皆笃信佛祖,太后亦是虔诚之人,一年当中有半年的时间都住在寺中。

    “太后不喜欢颜贵妃?”

    甘素问想了想,“太后与皇后都信佛,所以可能更中意皇后,而颜贵妃在后宫专宠多年,定然不是太后乐见之事。”

    凌纾双眸中闪过一抹微光,“素问!再帮我捎封信出宫!”

    “送给你爹吗?”

    “不是,送到普若寺去。”

    …………

    雨后初晴。

    “两位姑娘这边走,可以先熟悉一下黎阳宫的环境,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

    一袭绿裙,娇美可人的是马楚楚,举止利落,冷傲如霜的是邬起悦。

    “刘总管,听说三皇子一直在城郊安置流民!”马楚楚问道。

    “是啊!三皇子心系百姓,已经数日未归。”

    马楚楚双眸一亮,“这几日京城到处都在传颂三皇子的善举,原来都是真的!”

    “咳咳……”刘阐笑容可掬,“以后姑娘住在宫中,总是会见到的,咱们先去拜见皇后娘娘吧!”

    马楚楚闻言,面上微微一红,不再言语。

    隔着回廊,凌纾听到他们的谈话,明白皇后不见自己果然只是托辞……

    待刘阐独自一人时,凌纾找到他。

    刘阐见到她,面色微愕,“凌姑娘?”

    “刘公公!”凌纾行礼,“不知皇后娘娘何时可以召见臣女?”

    刘阐依旧笑笑,“凌姑娘,娘娘近日诸事繁忙,甘院正说姑娘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出宫了!”

    逐客令下得如此直白!

    凌纾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双手呈递给刘阐。

    “我想要留在宫中,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刘阐见状,眼神乍然一亮,又故作矜持道,“凌姑娘这样,是折煞老奴啊!”

    凌纾笑道,“既是请教公公,怎能不带谢礼,否则岂不是太没有诚意了!”

    刘阐见状,笑逐颜开。

    “姑娘去内刑司一连去了十几日,却都没有见到杨总管,对吗?”

    “原来公公都知晓!”

    刘阐略显浑浊的眼珠转了两圈,干笑道,“他一直在金百陆那里!”

    凌纾一怔,“是那位病得很重的内府司总管,金百陆?”

    “不错!”

    提起金百陆,刘阐心里颇为遗憾,这内府司总管的职位没落在自己手里,实在可惜。

    他冷哼道,“不知道他走了什么运道,近日来病已大有起色!早年,杨连庆刚刚入宫时曾受过金百陆的大恩,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内府司。”

    “原来如此!”

    凌纾记得上一世,刘阐和庆禧宫的石总管还为了内府司总管一职争得不可开交,没想到金百陆竟然病愈了!

    刘阐斜睨着凌纾,“老奴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姑娘!”

    凌纾听到刘阐和马楚楚的对话,再联想到常连宁之前的举动,终于明白皇后明着是为公主选伴读,实际上是在为三皇子选妃。

    “公公放心,凌纾对三皇子无意。”

    刘阐凝望了她半晌,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银票,“姑娘若真得想进内刑司,首先,要有凌大人亲笔签字的名籍作证明;接下来只要能让这个人向杨连庆提及你的名字,他自然会答应。”

    “公公说得这个人是谁?”

    “姑娘说呢……”刘阐一甩拂尘,淡淡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三皇子遇刺!”

    夜幕降下来,沉静的黎阳宫被一声高喊惊醒,

    一瞬间,整个黎阳宫的灯火被点燃,亮得像白昼一般。

    程皇后披着一件大氅站在夜风中,唇色发白。

    “你再说一遍!”

    “禀娘娘,三皇子在城郊的收容院遇刺,伤及脏腑,不敢移动分毫,太医院的人正在救治,贼人已被京畿卫所制服。”

    程皇后静静立着,手指不停地在颤抖。

    “他有没有性命之忧?”程皇后的声音很轻,却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奴,奴才不知。”内侍磕磕巴巴道。

    刘阐扶着程皇后,焦虑道,“娘娘莫急!莫急!保重身体啊!三皇子吉人天相!”

    程皇后突然问道,“圣上人呢?”

    刘阐呼吸一顿,“圣上今日宿在庆禧宫。”

    “呵呵呵……”程皇后突然笑了。

    “娘娘,请保重凤体!”刘阐跪下道。

    黎阳宫一众宫人纷纷跪下,大气也不敢呼一下。

    周围寂静如海,月色映照下,黑压压的树影像一个个鬼魅,一声声蝉鸣起起伏伏。

    “本宫不想再听见那些刺耳的叫声!”程皇后厉声道。

    刘阐会意,吩咐道,“快!快把那些活物抓起来,全都弄死……”

    天空渐渐现出曦光,照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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