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干冽醇香，入口回甘。
玉极宫中，凌纾放下茶盏，抬起头盈盈笑道，“连宁姐姐好贴心！我一大早过来，恰巧口渴得很。”
常连宁眼波微动，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娘娘请二位姑娘进去！”
宫女领着二人进入内室，周嫔坐于榻前，略施粉黛，气色较昨日好了许多。
周嫔见到凌纾，面容带笑，“凌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谢娘娘关心，臣女已无碍！”凌纾站起来，行了个大礼，“今日冒昧打扰，其实是有事相求。”
周嫔面露愕色，对她的直白有些意外，“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有事，但说无妨。”
凌纾抿了抿唇，“听说，今年轮到内刑司遴选女官，凌纾想让娘娘作个保荐。”
什么？
常连宁手下杯盏一晃，溅出些许茶水。
周嫔惊了半晌，喃喃道，“你为何想做内刑司的女官？”
宫中有内府司、内教司和内刑司，其中内府司负责各宫采买用度，衣食住行；内教司负责宫人教习；而内刑司则掌宫中内侍宫女的刑责。
三司之中，除了内府司之外，内教司和内刑司每隔一年会从官宦世家中挑选待嫁女子担任六品女官，满三年可出宫。
在宫中做过女官的女子无论仪态还是规矩都极为出挑，所以很多官阶不高的官宦之家愿意将女儿送入内教司做女官。
可是，内刑司与内教司，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周嫔愕然，沉默半晌道，“……凌姑娘，今日你这番话我全当没听见罢了。”
凌纾心头一跳。
见她面露惶惑，周嫔缓缓道，“你救了我和我儿的性命，我不能害你！”
“娘娘……”
常连宁适时打断她，“纾纾，内刑司不同于内教司，你可清楚二者之间的差别？”
令众人趋之若鹜的是内教司，而不是内刑司这等阴冷残酷之地。愿意入内刑司做女官的大多出自教低的门第。
凌纾心知，重来一次，因为她选择了救周嫔，情境变得大不相同。
颜贵妃不会让她做六公主的伴读。
若想留在宫中，她只剩下内刑司女官这一条路。
凌纾咽下心中的话，低声道，“知道！”
“姨母，先喝药吧！”常连宁不再看她，将保胎的药碗端上，柔声劝慰道。
“凌姑娘年幼懵懂，不知深浅，我再劝劝她……”常连宁将之前准备好的蜜饯拿出来，为周嫔解草药之苦涩，一举一动，做得极为熟稔。
她缓缓道，“内刑司乃宫中处刑之地，最是阴寒，姨母不想姑娘去受苦，这是其一。
其二，凌姑娘不肯说半点原因，便让姨母保荐，若日后出了什么事，姨母难逃追责。”
常连宁说话慢条斯理，一改与凌纾的亲昵，将其中的利害关节铺开来说，想让凌纾打退堂鼓。
周嫔亦百思不得其解，凌纾刚满十五岁，父亲官声斐然，她又是家中独女，容貌清丽绝伦，备受宠爱，不进宫也可以找一门好亲事，何苦入宫做这暗无天日的阴私刑事！
凌纾难掩失落，倒也不愿意再强人所难，“多谢娘娘！臣女再想想别的办法。”
“无人保荐，你仍然执意如此？”周嫔蹙着眉头，“你可否说个理由？”
凌纾想了想，“臣女想在宫中找一个宫人！”
周嫔明白过来，她想要留在宫中，加上内刑司案卷库罗列有所有宫人的记录，甚至一些私密的案卷也有保管，找人更是锦上添花。
“你这么做，凌大人是否知晓？”
想起她爹，凌纾坦然一笑，“我要做的事，我爹都不会反对。”
说完，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不知为何，常连宁正望着她失神，端着空碗的手停在半空中。
周嫔凝视着她，“我若不帮你，你待如何？”
凌纾笑了笑，露出两排贝齿，莹润小巧，她开玩笑道，“娘娘若不帮我，我只好想办法去贿赂内刑司的总管了。”
周嫔被她逗得一笑，忽而想到什么，“你若只是想留在宫里，倒不如想想去做四公主或者五公主的伴读，本宫可以替你向皇后娘娘求情，只不过能否成功倒未可知。”
“多谢娘娘！”凌纾心知此事希望渺茫，还是诚恳道谢。
上一世，颜贵妃曾告诉过她，四公主和五公主的伴读人选早已被皇后定下，分别是左丞家的马楚楚和大将军府的邬起悦。
当时，颜贵妃担心六公主入学后会与她们起冲突，特意让她留意这两位姑娘。
凌纾再次道谢离开。
她走后，常连宁一直低着头，盯着草药默默地出神。
周嫔突然道，“连宁，扶我去妆台！”
簪钗卸掉，顺长的发丝垂下来。
周嫔悠悠叹息道，“你是不是有些怨姨母？”
常连宁手下一顿，低声道，“连宁不敢。”
周嫔叹了一口气，“你是怨姨母，为何要帮凌纾争取公主伴读的机会，却不帮你！”
“……”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也会想不通！”周嫔缓缓道，“皇后不会同意的！姨母这么说，是想先打消她的念头。”
“若是同意了呢？”
“名为挑选公主伴读，实际上是为三皇子选妃，凌齐区区四品，根本入不了皇后的眼。”
常连宁心中明白，周嫔说的都是真的，而自己能以照顾周嫔的名义留在宫中，同样不是因为皇后多喜欢自己，而是因为她那个爹位高权重。
想到此，她更是感到烦躁。
周嫔抚着小腹，喃喃道，“凌纾救了我和孩子的命，就当我还她一个人情吧。”
常连宁的眸中泛起波澜，“姨母想还人情，不如直接保荐她进内刑司吧！”
周嫔怔怔地看着她，觉得这一刻的常连宁有几分陌生。
常连宁避过她的视线，幽幽道，“姨母是不是觉得，我若无法留在宫中，不过是做不成皇子妃，还可以回常府待嫁。”
没等周嫔答话，她继续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姨母难道不知，对于我来说，常府那个地方，是比内刑司还要令人作呕万倍的去处。”
周嫔一时无言。
…………
空气闷热得像是从地底深处冒出了热泉，蒸笼一般地烤着。
窗棂大开，日头隐于云后，却依然感受不到一丝的风。
凌纾午睡片刻，又作了湖底的那个梦，醒来时浑身都是惊汗，粘腻得难受。
浴桶和皂角已备好。
她脱下蜜合色褙子和姜黄色百褶裙，踏入浴桶当中。
柔顺的乌发被水打湿，如云瀑般垂在浴桶的边缘。
凌纾闭上眼睛，细细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个梦，那场幻境里似乎有什么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在那片树林里，穿着内侍服的男子，身姿婀娜的女子……
她突然猛地睁开双眼，她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是天气！
幻境中的树叶上有雨珠，天色也是像今日一样，灰蒙蒙的。
那日是顺德十年到十一年春的一个雨日。
窗外传来脚步声！声音极轻！
这是属于一个成年男子的脚步声！
凌纾神情一凛，顾不得擦拭身体，系上长袍，拎着长剑走出来。
当苏叙推门而入，正是凌纾走出来之时。
二人相互对视！
空气中氤氲着湿潮的水汽！
凌纾的长发滴着水珠，面容因为沐浴的蒸腾而透着热红，肌肤吹弹可破，长袍下面露出一双洁白的赤足。
苏叙别开双眼，不自然道，“你先去穿好衣服！”
“……”
呵！明明是不速之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房间！
凌纾冷哼一声，换了一身玉色襦裙走出来。
“有何贵干？”
苏叙耐着性子，“苏历明日回京！”
凌纾愣了一下，三皇子回京，和她有什么关系！
苏叙面色一沉，“他比上一次早回来了整整七日！”
见凌纾还是一脸的茫然，苏叙近前移步，隔着袖子抓住她的手腕，“他是不是与你我一样，重生了？”
凌纾恍然！
当时湖底的声音说，重生之人皆是入局之人，并会随着她的死回到原点。
但是，湖底的声音并没有说什么人会重生！也没有说会有多少人重生！
“我不知道！”
苏叙蹙眉，抓着她手腕的手不自禁用上力气，却被凌纾反手一握，推了出去。
“我劝你不要乱使力，否则骨头愈合不了。”
打也打不过，动也不能动，问也问不出来。
苏叙脑中思绪纷飞，如果苏历真得重生，他所有的计划将昭之日下，他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凌纾见状，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抿了两口。
她故意感慨道，“三皇子品性端方，为人仁善，正是储君的绝佳人选……”
苏叙冷笑，眼底俱是寒意。
凌纾听到窗外有人，呼吸匀实平稳，是个高手。
“有人守在外面？”
“楚随！”
凌纾面色微变，想起上一次重生，她被迫以无为静宗的内息抵挡楚随的剑气，已经让他对她有所怀疑，不知道苏叙知道多少！
看出凌纾对楚随的忌惮，苏叙突然玩味地笑了。
“上一轮回中，楚随说过一件事，孤一直忘了找你求证……”
苏叙凝视着她，慢慢欺身过来，用清冽的声音缓缓吐字道，“他说，他怀疑你是无、为、静、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