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又三天。
先帝殡天只三月又三天,皑皑琼装成花开满园,素幔招展换灯笼高张,除却她的朝华宫,皇城里外似已不闻先帝之殇。
朝华宫南浅黛阁,袅袅春晴如荡。
廊下素幔依依同风舞,白烛摇曳如故。
金镶银镀的梳妆台前,形同槁木的朝华公主一袭素白,依旧一动不动。
窗外红梅早谢,新柳抽枝,簌簌白烛泪里,她仿似听见遥远而忙乱的脚步声。
荣华殿方向雅乐八音三日不歇,新君的加冕礼已近礼成。
园中鸟雀呼啦啦振翅而起,太和门外,文武百官正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一如三月前,一如此前的日日年年……
“吱呀——”
房门被推开,朝华宫里的老人宁嬷嬷捧着凤冠霞帔,轻手轻脚迈过门廊,一边掩上门,一边抬眸望向里间。
素烛泪,白幔轻,不曾动过的碗箸,早已冷却的茶水,面如死灰的朝华公主……房中情形一如昨日。
“主子?”
宁嬷嬷搁下大红喜服,又忍不住别开脸去,敛起衣袂一角,拭了拭不见泪光的眼角。
窗外垂柳纷纷,晴丝如荡。自先帝殡天,朝华宫里的玉漏仿似停在了三月前,再不肯往前一步。
少顷,宁嬷嬷敛起形容,快步走到朝华身后,自镜中端望她许久,又倏忽敛下眸光,拿起手边的桃木梳,同昨日那般仔细梳理起她初见斑白的满头青丝。
“主子,今儿个可有胃口?嬷嬷蒸了桃花糕,再过一刻钟就能出锅了。”
满园春色如许,朝华公主若不见五色,两眼放空,一眨不眨。
宁嬷嬷轻叹一声。
“嬷嬷记得第一次给小主梳发时,小主才三岁,见皇后娘娘的凤钗精细,非要束成和娘娘一样的流云鬓。娘娘与先帝打趣,说小主这般着急嫁人,日后怕是不中留……”
晴丝漾过窗边,朝华的双眸忽地一颤。
宁嬷嬷似无所觉,敛起满头青丝,盘出流云形状,又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素纹银簪,一边替她簪上,一边喃喃道:“今日嬷嬷再替小主盘一次发,来日见到皇后娘娘,只盼娘娘不怪,没能替她送小主出嫁……咳咳!”
三两滴鲜血溅落手边,神游方外的朝华公主陡然回神,双瞳猛地一缩。
“宁嬷嬷?!”
见她回眸,宁嬷嬷连忙直起身,撑在台上的手已微微发颤,落在她脸上的眸间却隐隐若有笑意:“小主莫怕,嬷嬷只是,咳咳咳……”
宁嬷嬷咳得直不起身。
朝华陡然站起身,搀住她手腕,小心落座桌边:“怎会如此?”
“小主莫怕,”宁嬷嬷接过她递来的茶,仰头望向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太久不见皇后娘娘,嬷嬷实在惦念想念得紧,心里头只盼着,能早日与娘娘重逢。”
圆桌另侧,凤冠霞帔乍然映入眼帘,望见那抹格格不入的朱红,朝华双瞳骤缩:“是姬珧?!”
窗外春风渐歇,翩翩桃李零落成泥,如少年昨日,朝夕不留痕。
宁嬷嬷放下茶杯,握住她身侧紧攥成拳的双手,一边握在掌中轻拍,一边徐徐摇头。
“朝华宫旧人都被关在西暖阁,知小主念旧,今时又对他有怨,北宁侯世子如何敢轻举妄动?”
她示意朝华摊开右手,掌心向上,敛目凝眸片刻,柔声道:“小主是我大祈国女,本该自在随心,无忧无惧,如何能为我等赔上一世姻缘?”
满室烛火无风自动,炉中青烟惶惶轻摇曳。
被她拉住的手微微一颤。
宁嬷嬷若无所觉,只伸出右手,食指指腹轻划过她断断续续的姻缘线,喃喃道:“嬷嬷知晓,你两人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小主对他却无男女之意,他如此强求,只怕折了你们往日情谊……”
她仰头看向朝华,眼底若有笑意与自足:“小主是这天底下顶顶尊贵之人,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本就配得起这天底下顶顶好之人。他本也是个好孩子,如今……以我几人的性命要挟小主,咳咳!”
朝华双目浑圆,右手下意识回握住她,不敢挪动分毫。
宁嬷嬷闷咳两声,又拭去唇边殷红,上气不接下气道:“主子莫怕,我几人本也时日无多,今日先去,不为其他,只是想早些去泉下伺候娘娘与先帝。若是小主为我几人之命屈就,来日奈何桥头复相见,嬷嬷,和姜公公……有何脸面去见皇后娘娘?咳咳咳……”
朝华满目惶恐,回握住她的力道愈来愈重。
宁嬷嬷的力道却越来越轻,终至无力支撑,眼里噙着笑意,趴倒在桌边。
“轰隆隆!”
心中若见冬雷震震,春雨雪,宁嬷嬷闭眼的刹那,朝华错觉不曾愈合的心口又被人豁开一道口子,冷雪寒霜倒灌而入,凛得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捂住心口。
春风不入浅黛阁,朝华宫里外漫天飞雪,三月已有余。
不知过了多久,宁嬷嬷身上早无热气,她将嬷嬷安置在床上,抽下发间银簪,抵住伤痕累累的掌心,形同提线木偶般,深一脚,浅一脚,徐徐走向浅黛阁的大门。
“公、公公、公主?!”
浅黛阁门外,轮值的高个侍卫见她出现,两眼陡然圆瞠。
“什么公主?”矮个侍卫狠狠瞪他,催促道,“愣着作甚?还不去禀报端华太子?”
“对对对!”高个侍卫陡然回神,顾不得失仪,转身朝朝华宫外飞奔而去。
絮柳纷纷妩芳菲,拂面春风如故。
浅黛阁廊下,朝华工作面无表情,任衣摆拖曳过门廊,双腿如受外力支撑,一步又一步挪向西暖阁方向。
矮个侍卫双眼滴溜一转,凑到她面前,讨好道:“太子妃娘娘要去哪里?不如让小人同去?”
太子妃三字落入耳中,朝华目光骤沉:“滚!”
“嘁!有什么了不起?”
矮个侍卫轻啐一口,一边背转过身,一边忍不住咕哝:“亡国女而已,待他日太子殿下厌弃,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脚步声渐远,纷纷嘈杂终于远去。
朝华站定在以她为名的朝华宫前,眯眼望向风骨遒劲的“西阁”两字。银簪刺入掌心,脚下迈出如坠千斤的一步,另一只手颤抖着推向那扇尘封已久的朱红色大门。
“吱——呀——”
朱门徐徐开启,满室浮尘翩飞。
迎面而来的风里落入若有似无的铁腥气,盖过花香,丝缕不绝。
春晴漾过门廊,照出一张张熟悉的人。
姜公公、水洛、水汐、齐文、齐武……
人人神态平和,眉眼带笑,似生怕她梦魇余生,连赴死都从容温和,不见一丝怨尤。
“轰隆隆!”
庭间春晴灼目,她却仿似窥见不期而至的冬雨连绵,支撑她日久的断壁颓垣禁不住连日风雪与冬雨,终于于此刻轰然倒塌。
死生不由己,谈何随心与自在?
“朝华?!”
身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前簇后拥,慌里慌张,又在某刻戛然而止。
好似字字句句、步步皆真心。
院里春风倏忽凛冽,如故人魂不去,泣饮低诉,不能瞑目。
若不是知他甚深,若没有见过那半个香囊,若北宁侯不曾自立为王,血洗祈都……朝华看向手中血迹斑斑的银簪。
十年前的她,与庭中人未必全无可能。
晴丝过处,朝华脸上倏忽绽出明媚笑意。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
逼她成婚只为堵悠悠之口。若是连朝华公主都已承认北宁侯父子二人的帝位,天下人又有何立场置喙?
可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春晴掠过银簪,姣好的杏眸里倏忽掠过一道冷芒。
若有来生,只愿天理昭昭不同今时,她与姬珧情终缘断。
“唰!”
“朝华!!!”
银簪刺入心口,血染素袍,艳若落雪映红梅。
漫漫落英同风舞。
原是冬去春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