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陆府就忙碌了起来，陆婉被早早地拖到妆镜前，净面，开脸，梳妆，穿上嫁衣，最后再带上凤冠霞帔。
陆婉像个木偶一般被很多人打扮着，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想起一件往事。
陆婉没有告诉过别人，除了世子离京那次外，她还见过他几次。
那会儿她才7岁，母亲应邀去参加平阳侯府的宴会，顺便带上了她。
她小时候最是顽皮。大人们说话，她就偷偷溜出去玩，一不小心就转到了西苑，撞到了世子。
陆婉记得很清楚，那棵桂花树下，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单薄小少年。
她记得自己问道，“你是谁？”
那个小少年轻轻吐出两个字，“楚晏。”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跑过去蹲在他面前，说，“我记得你。”
看见楚晏带着点疑惑看她，她仿佛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开心地说，“母亲说，你就是和我定亲的那个人，什么是定亲呀？”
陆婉记得，楚晏没有回答她，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然后说“回去吧，你母亲该等急了。”
再然后，她就被世子的随从送回了后院。
陆婉又想起四年前楚晏离京那年，他骑着高头大马，与她在般若寺的山脚下相见，他说，婉娘，我会在你及笄前回来，等我回来，我们成亲。
后来的这些年，他们不算熟悉，却也不算陌生，楚晏会给她写信，写长长的信，告诉她，他又去了哪里游历，会给她寄许多当地的特产。
小时候，世子身体不好，每次她出门玩都会送小礼物给他，替他看上京的繁华。长大后，她被困在深宅大院，却跟着他的眼睛一起游历了天下。
陆婉曾听过山河的秀美，便更渴望辽阔的天地。
陆婉觉得，世子待她就如同妹妹一般，他替着她看遍河山，教她读书，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的老师。
三个月前，她及笄，世子如约回京，为她送上贺礼，再然后，世子就出了事。
姐姐问她，她喜欢世子吗？
陆婉不知道，她只知道，世子待她很好，侯府待她也很好，即便世子命不久矣，她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万一，她真的像圆觉大师说的一般，福运深厚，世子能好起来呢？
即便可能性只有那么一点点，她也愿意试试，世子那样好的人，不应该年纪轻轻就死去的。
窗外锣鼓喧天，喜娘高喊一声，吉时到！把陆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陆婉盖上了喜帕，叩别父母，母亲含着泪对她说，“婉娘，你要好好的。”
然后伏在陆安的背上，她听见兄长跟她说，“婉娘，你要好好的。”
再然后是姐姐的声音，她说，“婉娘，你要好好的。”
陆婉垂眸看着喜帕下那一小块地面，轻声道，“婉娘会的。”
花轿的车帘重重地落下，花轿动了，陆婉悄悄地掀起喜帕，顺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前面带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上空无一人，只能看到远处攒动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花轿落地，陆婉眼前猛地一亮，喜娘扶着她出了花轿，一路到了堂前。
陆婉心中忐忑，低头顺着喜帕的边缘望去，然后看到了轮椅的一角。
“世子。”陆婉诧异地轻声惊呼，世子竟然醒了吗？
“嗯，是我。”身旁传来一个男子单薄的声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陆婉从余光里看着那个跟她拜堂的瘦弱男人，心头有点发酸，不论怎样，世子能醒过来就是好事。
拜过堂，陆婉被引着一路往楚晏住的西苑去，待坐在喜床上，陆婉才有心情唤自己的陪嫁丫鬟过来。
陆婉出嫁，只带了两个陪嫁丫鬟来，一个唤作落葵，一个唤作降香。
这两个丫鬟，跟了陆婉有十年，哪能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早就打听好了。
“世子刚醒了不到两日，今儿个侯爷原不打算让世子出来的，但世子知道同小姐的婚期提前了，说成亲是大事，不能让小姐独自拜堂，侯爷拗不过，便遂了世子心意。”降香拿了一口一个的小点进来，让陆婉垫垫肚子。
陆婉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又问道，“这会儿世子呢，还在前院？”
“世子在前院，虽说不能饮酒，但也略微陪陪客人，世子身边的曹离说，世子一会儿就来了。”
降香的话音还没落，陆婉就听到外间有响动，忙让丫鬟收了东西，端正坐好。
接着便是一大群人涌了进来，陆婉听到了喜娘的声音，还有丫鬟婆子的声音，以及轮椅转动的声音。
陆婉眼前一亮，盖头被挑了起来，接着便看到了眼前的楚晏。
陆婉试图把眼前这个男子和自己记忆里的世子联系起来。
眼前这个男人更高大，也更消瘦，皮肤透着不太健康的苍白，眼睛是茫然的，没有焦点，好像看不到，身上也带着久病之人的气息。
陆婉心头发酸，她记忆里的世子，应当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神采飞扬，而不是如今这个颓然的样子。
喜娘把合卺酒递到陆婉的手里，另一只塞进了楚晏的手里。
陆婉闻了闻，是水，也对，世子如今沾不得酒的。
陆婉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楚晏单薄的手腕，引着它跟自己的手腕绕在一起，然后两个人一饮而尽。
丫鬟收走了杯子，又像潮水一般退了出去，转眼内间就剩下了陆婉和楚晏两个人。
陆婉有些尴尬，她与世子多年未见，上次她及笄，也只是在宾客云集下匆忙打了个照面，可现在，却是暧昧至极的花烛夜。
红烛的火焰摇曳着，衬得气氛更暧昧了些许。陆婉想了想，唤了声楚晏。
楚晏微微抬起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陆婉的脸微热，“世子，我们安置吧。”
和陆婉想象中完全不同，楚晏没有跟她说话，沉默地自己转动了轮椅。
他眼睛看不到，一手拿着拐杖，一手转动轮椅，摸索往浴间去了。
陆婉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只静静地坐在床上。新婚之夜，夫君却这般的沉默，带着整个房间里都染上了沉默的气息。
过了许久，浴间传来砰的一声，陆婉忙起身去看，一进去，便看到只穿着中衣的楚晏，身上没有擦干，将中衣打湿了一小片，隐约能看到楚晏瘦削的身体，大约是刚沐浴过，有些热，脸上也难得带了血色。
陆婉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许久才腾出眼睛去看地面，只见地面一片狼藉，许多衣物都落入了水里，约莫是楚晏失手打翻了衣架。
陆婉快步走过去，半蹲在楚晏面前，问道，“世子怎么不唤丫鬟进来？”
楚晏抿了抿唇，依然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陆婉轻轻叹了口气，唤了丫鬟进来收拾，自己推着轮椅往卧房去。
陆婉想了片刻，取了方帕子，站在楚晏身后，“世子，我帮你拭发吧。”
话音刚落，帕子便裹紧了楚晏的头发，速度快得没留给楚晏半点拒绝的机会。楚晏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婉力度很轻，楚晏只能感觉到发丝很轻很轻地掠过头皮，有点痒，酥麻的感觉并着陆婉身上的花果香味，一并钻入他的脑海。
这样的场面过于美好。楚晏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他想，就这一次好了，他没几个月可活了，还是不要和婉娘接触太过亲密，对她冷一点，日后她也不会太过伤心。等他去了，就把这些年的私房都留给她做嫁妆，全当做赔罪了。
陆婉发现楚晏在打瞌睡，唤丫鬟取了毯子来，替他搭在身上。
陆婉刚靠近，楚晏便睁开了眼睛。陆婉一怔，低下头替他掖好了被角。
两个人离得很近，陆婉甚至能感受到楚晏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
心跳如鹿。
陆婉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世子，我们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