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切地辗转着他的唇,心烧得发烫。
手紧紧拽着他的领口,生怕被推开。
他短暂怔愣,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像贪婪呼吸着生命最后一点氧气般,碾磨,啃咬。
双臂用力,将我紧紧嵌进他怀里。
他攻势越来越烈,嘴角不时露出沉重的喘息。
我的脸和呼吸被滚烫的鼻息蒸烤,心脏传来阵阵刺痛。
感受着他回应的紧拥,我喉头哽咽,泪水汹涌。
只能努力攀紧他的脖颈,试图吻得更深,试图忘却正在解离的世界,和
——他的消亡
这场赌局恐怖的结局。
火势蔓延吞噬着整个梦境,我与他忘情拥吻于火海。
意识消失最后一秒,只剩彼此滚烫的皮肤和悸动的心跳。
就算这是终结,也足矣。
-
耳边传来车流的喧嚣,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熙熙攘攘的街道,神色匆忙的人相继穿过我——我变成了透明体。
怎么回事?
另一层梦境?
没有虚妄的消失或在我的房间醒来,就说明情况已非老者告知的内容。
遗物在梦境开启上另有意义,但此时我无暇细想。
M君呢?
他到底如何了?
嘴唇仿佛还留存着那震颤的温度。
我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城市。
我抬头看向广告大屏:“H市龙头集团为贺新年周年双庆,宣布于今日12月25日起连休十天……”,本地新闻栏播报着一则经济轶闻。
H市?
这是M君离开C镇后工作过的城市。
关于H市,他的自述中大多是内心感受,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
有些一筹莫展,要到哪里去找?
时间来得及吗?
七日的灵魂倒计时此时是否有效?
脑子里担忧太多。
我压下心中的恐慌,仔细回忆他的只言片语,试图找到点线索。
我想起来,他是在这里买的玩偶青蛙。
来不及计较太多,我正身处商业街,起码先找到有卖那只丑青蛙的店面。
身为游魂,我放肆地穿梭过人群,一家一家飞速略过,找寻那只青蛙。
天黑了,人散了,我毫无收获。
一天快结束了。
倒计时的弦仍在我脑海中绷着。
我不知不觉飘到一个旧巷里。
与繁茂的商业街隔条路,是另一番城市光景。
小店铺拥挤在不足一米宽的小路两边,矮旧的破楼到处是违章建筑,外卖小哥在没有营业执照的脏乱差门面房进进出出。
有人叼着烟冲路过的女大学生吹口哨,放肆投去带着性意味的目光。
对门的水果店老板站在各自店门口吵架,屎尿屁的字眼不断往外蹦,惹得旁边在路边摊等烤串的小伙频频侧目。
小伙却惹祸上身,遭两家店主骂语围攻,却又躲不开。
烤串已经付了钱的,只得一昧催着烤串小哥搞快。
我本能想逃离这个地方。
这让我想起D镇,想起姨父,和那些肆无忌惮的眼神与话语。
可我不得不留在这里。
我看到,烟熏火燎中的烤串小哥,是M君。
即使面容黝黑,胡子拉碴,泛着灰的头发中搀着白丝,与17岁的他大相径庭。
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熟练地翻滚着手中的铁签,抹上各种酱汁调料。
对周遭的喧闹和小伙的催促没有一点反应,沉默地专注在串儿上。
待火候好,麻溜装好递给小伙。
转身又拿起一盘。
重复。
麻木。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城管来了!”
M君立即作出反应,拉起烤串车就向巷子深处跑去。
这是那七年里,真实的M君。
“我到来,没有人迎接;我离开,没有人知道。”
耳听这些字句时,我内疚心疼,却不后悔希望他活下去。
但亲眼见到,发现我那浅薄的心疼和希望,无法慰藉他苦痛之万一。
他逃亡时,也是死气沉沉,面无表情。
路那边,喜庆得过着不属于自己的节日,烟花绚烂。
路这头,一个嶙峋的身影穿梭黑夜,离去无人知晓。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太阳已经在那些逃亡的岁月里,熄灭了。
-
我跟着他到了住处,某栋楼一处地下室。
阴冷,潮湿,无窗,角落置着张弹簧床。
他拉下灯绳,昏黄的灯泡挣扎了几下,颤颤巍巍亮起光。
从角落水桶处打盆水端到外面,开始清洗烤串工具。
手被冻得发肿。
收拾完回到地下室,又舀了盆水随意洗脸擦身。
膝头伤疤依旧。
躺到床上,弹簧“吱呀”作响。
他一声不吭,睡去。
半夜,他粗喘着气惊醒,像从一场噩梦中逃离。
手撑着头,目光虚无地注视着黑暗。
周身酝酿着厌弃。
突然,他对着床猛砸一拳。
脸埋入双手,嗓音里发出痛苦地呜咽。
我想起他说自己的私心。
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知已在多少个深夜惊梦醒来,对着黑暗吞咽绝望一遍又一遍。
-
第二天,他没摆摊。
走出那条巷子,向一条僻静的居民小区走去。
如果倒数七日依旧奏效。
那么这就是倒数第六日。
我有些着急。
现在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没有捕梦网,没有遗物,没有老者。
我成了游魂,M君在重复着他的过去。
突然,我想起昨天那则新闻。
我只顾着关注这是H市,寻找玩偶青蛙。
但我忽略了时间。
12月25日。
M君死于旧年最后一天。
所以现在,是M君去世一周前。
今天,是他真实生命的倒数第六日。
我隐隐觉得这与灵魂的倒数日有关联。
但信息依旧残缺,我只能跟着他,静观其变。
偏僻小区周边店铺公园齐全,呈现了与商业街,旧巷不同的气质。
这里有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简单,松弛,平和。
我突然理解M君为何要到这里来。
靠近温暖,是他求生的本能。
他仿佛已来过数遍,但这次却有清晰的目标。
他渐渐走近一家店。
我看见那橱窗上,远远挂着一只丑青蛙。
丑得我哭了。
店主像已认识他很久,也知道他要买什么,“这次终于决定带走了吗?”
M君点头。
地下室,门后挂着的帆布包里多了一只丑青蛙。
倒数第五日。
他换个地方,正常出摊。
得益于那个龙头集团的放假安排,下属多家公司也积极响应,工作日路上的人多了不少。
M君像是心情不错,还搞了个满赠的活动,生意火爆。
下午早早收摊,他握着钱,去了商业街。
走到一家精品女装店。
店员没有因为他形象的格格不入抱以冷眼,而如早已知晓般拿来那件裙装,妥帖装好。
“恭喜您,终于可以将它带走了。”
M君接过,表达谢意。
-
倒数第四日。
他去礼品店买了一盒风景照片,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张信纸。
黑色帆布包装得鼓鼓囊囊。
-
倒数第三日。
他走近一家律所。
询问遗嘱事宜。
谈妥,托付去世后的转交寄送地址。
-
倒数第二日。
何父出现。
留下纸条:“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她。”
-
最后一日。
-
已经是最后一日了。
我眼睁睁看着日子过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人们依旧轻松从我身体穿过。
我虚无得什么都无法触碰。
他又聚齐了遗物。
关键点再次出现。
我在一旁,倒计时着他的死期,同时倒计时着他灵魂的彻底消亡。
太残忍了。
这太残忍了!
我向虚空绝望地喊着。
但无人回应我。
-
看到纸条的那瞬,M君好像寻到了一个出口。
所有压抑的痛苦都消失了。
就好像,终于有一个理由,能让他光明正大的解脱。
最后一日。
他去往何父所在。
一个老者叫住他。
“小伙子,你相信奇迹吗?”
是否人在直面死亡命运的时候,对一切都会予以认真的思索?
M君停下脚步,想了想,回答老人突然的问题。
“我想相信。”
“即使在我身上,并没有发生过奇迹。”
“但我想相信,一定有人会得到奇迹,因奇迹而获救,平凡普通地生活在人群中。”
“你介意在这上面写下你想要的奇迹吗?”老者拿出一本记事簿。
M君接过,写下一行字,向老者道别。
“我走了。愿您安在。”
至少这次离去,有个老人知晓。
他想。
M君走向了他的命运。
我走向老者。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此刻我的内心,一片空洞。
“我本来就该在这里出现。”他依旧是个摆摊老人,把玩着摊位上的捕梦网,回答漫不经心。
我这才深切感受到,我所投注的豪赌,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我无能地倒数旁观他的消失,就是逆天道的惩罚吗?”
“是。”老者回答得干脆,“逆了天,受点罚,不是应该的吗?”
我咀嚼着这话。
逆了天。
受点罚。
该的。
完成式的表述,造成逆天的结果,我才受到惩罚。
什么是逆天的结果?
我脑袋此时像锈住的螺丝。
理解不了老者的表述。
“换句话说,就是你逆天成功了。”
什么?
“不是要找到梦眼,穿过梦眼,才能身体重塑,命寿平分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个措手不及。
“梦眼,随机缘现。你烧了遗物,遗物仍旧出现在梦里,就是机缘,遗物便是梦眼。”
“你在梦中又烧了遗物,就进入了梦境与现实的通道。”
“你渡过的这七天,看到的一切,那些遗物,都是现实的一部分,也是机缘的基础。”
“当物上寄托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执着而又复杂的思想情绪,物便有了联结的能力。”
“当然,物仅有联结的能力而没有引线也无法成为机缘。”
老者将记事簿递给我,上面是M君刚刚写下的内容:
「若有奇迹,愿以梦见林夕一面,奉上伴手礼。」
又翻到后页,写着「林夕」,是我在天桥上所签。
这页首写着:第三方意见——签字即同意。
我翻回M君那页:奇迹实现对象-奇迹实现内容-奇迹对象确认签字-奇迹管理员意见-部门领导意见。
合上记事簿,封皮写着「人间观察局·奇迹管理部·工作记录手册」
我求助地眼神望向老者。
老者难得耐心解释,“引线总得来说就是至纯的感情。他为保护你而直面死亡威胁的恐惧,值得拥有实现一次奇迹的机会,于是我找上你,为了成全他。”
“而你在此过程中,愿与他同生共死,于是梦境元素发生了变化,机会与危机并存。遗物,感情,要素齐全,于是梦眼出现。”
“但复活一个已死的灵魂,到底违逆秩序,所以在穿越梦眼时,施以无能为力之精神惩戒,用于警告你那所谓的豪赌,有着多大的风险。如果失败,或机缘感受到半分污染,他的灵魂,是真的会消散。”
我被震慑得愣在当场,哑口无言。
心中五味杂陈。
来不及分辨。
老者一把将我推入虚空。
飘渺的声音传来,“给我千方百计地好好活到寿终正寝!我可是ALL IN 压你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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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三生,我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睛。
模糊中,一个人影向我走来。
手撑在枕边,俯下身,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看来别人屁股能想到的事,还是有问题的。”
“因为你,我的身上真的发生了奇迹。”
他隔着被子从背后抱住我。
一如那时的白影。
感受着他的温度,我翻身拥进他怀里。
他用指节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林夕,我们要在一起,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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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