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由动植物生灵化形而来的妖、精外，此界还存在生灵死后亡魂不散凝成的灵体——也就是常人口中的鬼，它们大多丧失理智，嗜血偏执。

    人们把妖怪、精怪合称为妖精，而将妖精鬼三者共称为鬼怪，修士鬼怪在此界作祟引发的案件即为异常事件。

    五行管理局的前身就是修士为了维护社会秩序而组建的民间捉妖除鬼组织，专门处理此界出现的异常事件，此后有了彼界六柱和此界政府的支持参与，才逐渐发展为正规化、规模化的事业机关单位，如今更是权限遍布全国。

    刚从市公安局忙完回来的明诫站在窗前，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城区夜景，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

    分配任务时他选择了位于市中心的太和区，筛选出疑似与四凶有关的异常事件，按照时间顺序倒序逐一排查。

    卷宗很多，他把其中的大部分派发给随行的嵩山弟子，只留下几件亲自跟踪，刚巧第一起就是张忠存之死。

    嵩山子弟研习佛法，多擅木、金属性的五行之力，木愈万物，金驱邪祟，明诫更是御金好手，鬼怪难以近身，还能以金为媒介逐因果溯轮回。

    遗憾的是张忠存和蒋梅丽的身体丢失了和灵魂的联系，无法直接进行因果回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尸体上残念碎片施展因果轮回之法。

    蒋梅丽的尸体形态诡异，灵魂更是消失得彻底，什么信息也没留下，只有张忠存身上还有一些零碎的记忆。

    金色佛珠放在尸体左右锁骨交汇处，明诫将右手置于佛珠上空，默念：“前世因，今世果，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业已加身，知所先后，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尔造业社，吾观因果，自果觅因，由因问果；以金之力，引辉日月，须弥菩提，赐我耳目。”*

    温暖柔和的光芒从佛珠中心迸发，包裹住尸身，无数根肉眼难辨的金色细线将张忠存和佛珠连接起来，又汇聚成光束传入明诫手中。

    因为灵魂和□□的联系断开，明诫只找到零星几块残念碎片，能看到的记忆并不连续。

    第一块碎片在书店。

    张忠存似乎是在这里游荡，他精神恍惚，四周的背景和经过的人都很模糊。不停地拿起书本翻开，目光匆匆扫过又放下，张忠存机械重复地进行着翻找的行为，直到一个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袖子，一抹黑色的袖子。紧接着灿烂的红色和耀眼的金色占据了视野，世界旋转颤动，他好像很恐惧，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如濒临溺死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救救我……”他开口，声音含混嘶哑，干涸河床久逢甘露般急切地汲取希望，“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他苦苦哀求。

    视角下移，又是一片黑色的裤脚，橘红与灿金仍如朝日一般耀眼，从四面八方强势地渗透入侵，显得这抹黑色更加阴森幽暗。

    “滚开。”清冽倨傲的女声响起。

    象征着希望的人抬脚将他踹开，毫不留情地迈步走远，连步伐都透露着浓重的烦躁不耐。

    张忠存绝望地跪伏在地面，望着那抹浓烈的色彩逐渐远去，在周围不断传来的担忧问候声中再次陷于混沌……

    沉重的情绪潮水般从残念碎片中翻涌而来，几乎将明诫淹没，他反应迅速地断开五行之力，深呼吸诵念心经才逐渐平静下来。

    第二块碎片的记忆更短。

    雨夜昏暗的街角，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背着书包在前面走，马尾辫随着她的脚步甩来甩去，在空中划出轻快活泼的轨迹。身后不远处，一道沉默、挣扎、扭曲的目光紧紧跟随。

    画面跳转，流淌的血液顺着雨水沾染掉落的葫芦挂件，脸色苍白的少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浅色的校服外套被染红，血红和惨白交织，空洞的瞳孔里是绝望的漆黑。

    第三块碎片是张忠存死前。

    视线凝聚在极低的位置，他拼命地在地上爬行，呼吸声急促，缺氧使得视野疯狂闪烁，血色与墨色从视野边缘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白纸被浓墨侵染，目光所及之处只余下随跳动心脏而震动的红与黑。

    他摇摇晃晃地在地面上爬行，从目的地渗出的血液几乎将他淹没，他毫不在意，执拗地向前爬去，颤抖的手费力地推开拦路的木门，门沉默冷硬，门无动于衷。

    空气变得稀薄，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难抑的悲伤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如蚂蚁般啃噬他的身体，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却慢慢觉得飘忽。

    奇异的曲调突兀响起，他已经无力挣扎，却条件反射地发出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惊悚的呜咽。

    高跟鞋踩在浅水洼里滞涩又清脆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费尽力气想要抬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低伏紧贴地面，如忠诚的信徒迎接回应祭祀的神明，颤栗的兴奋和未知的恐惧把他吞噬。

    他仍在努力发声祈愿，血色却猛然暴涨，彻底吞并了他。

    看完这三块残念碎片后明诫沉默了许久，佛珠轻捻转动，他诵念往生咒，为失去生命的少女默哀，为丧失理智的老人嗟叹。

    尸体会腐烂，残念碎片容易被污秽的肉身腐蚀破坏，为了防止错过关键信息，明诫想把残念碎片剔除下来。

    嵩山佛门的因果轮回之法只能进行回溯，无法直接触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茅山道家的阴阳沟通之术却可以配合精准控制的五行之力将灵魂或者残念碎片从肉身分离。

    明诫怀疑张忠存和蒋梅丽的灵魂就是被人为剖离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灵魂和□□的联系断得这么干净，于是他想请人来确认一下，顺便帮忙分离这三块残念碎片。

    本来最好的人选是程风扬，茅山人极擅沟通阴阳，但他在此界坑蒙拐骗的名声太盛，明诫实在是不敢高估他对五行之力的操控熟练度。

    他退而求其次，决定找程风扬问问有没有擅长阴阳沟通之术的道家同门能来太和区帮忙。

    然而程风扬不愧是能让众人怀疑老君看人眼光的奇人。

    他介绍的师兄电话无法接通联系不上，明诫怕再拖残念碎片会损毁更严重，于是请程风扬用茅山内部的传音术联系对方，结果程风扬居然说自己不会传音术。

    饶是明诫自小修习佛法沉心静气，面对程风扬理直气壮地质问“有手机能打电话还学传音术做什么”时也颇为无语。

    沉默地挂断电话隔绝听筒那边滔滔不绝的辩解声，明诫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程风扬草包，却不知道茅山老君的亲传弟子能草包到这种程度，他真傻，真的。

    可是这合理吗？茅山老君的关门弟子不会画传音符就好比博士生不知道知网，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吧！

    另一边还在地铁上的程风扬讲着讲着发现电话被挂断，还郁闷是不是信号不好，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三言两语竟险些使嵩山佛子的菩提佛心动摇。

    明诫挂断电话后无言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又默念了两遍心经，真诚祈祷另外两位，不，一位队友能靠谱点。

    毕竟瑶山吉祥物芝灵灵的性格跳脱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寡言正经的昆山剑修杭青竹。

    *

    灵佑市北边的连水区，被明诫寄予厚望的靠谱人士杭青竹正在跟踪一个高中生。

    清冷月光浇铸冰寒夜色，照射出斑驳树影，光秃枝干倒映在地面，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杭青竹隐匿在树干后，看着那个背着书包的身影朝公园走去。

    晚上九点钟，偏僻的小公园没有什么游客，身形瘦高的男生慢吞吞地步入年久失修的生锈铁门，巨大的常青树蔓延生长到铁门两侧的高处，他一无所知地走进去，像是被暗中蛰伏的巨口吞噬。

    杭青竹闪身跟上。

    和临时抱佛脚需要狂刷卷宗的草包程风扬以及位高权重极少亲自上阵的佛子明诫不同，自小苦修的杭青竹一向追求完美，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来之前他已经在权限范围内把近二十年来全国的异常事件筛选了一遍，重点案件倒背如流。

    五行管理局并不像对外宣传的一般团结，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此界政府、民间修士、彼界六柱，甚至同族的不同派系间都有矛盾冲突。此界指控彼界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彼界自恃强大不耐庇佑此界人族。

    各方势力粉饰太平地维持表面平和，背后却汲汲营营、冲突不断。譬如此次除秽行动，说是各族合作共赢，其实暗中仍少不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瑶山不满此界的精怪原形限制令已久，伏山跃跃欲试想要改写协约称霸此界，茅山昆山为门下弟子的历练名额屡起争端，羲山亦愈有实施改革重塑权力格局的意思。

    纵然四凶苏醒事关重大，六柱仍力争在解决问题的间隙争夺话语权。

    谁能率先做出答卷，谁就是两界的救世主，谁就有机会参与彼界权力分配，谁就有资格瓜分此界资源。

    如果阻止蚩尤解除封印是两界的一场豪赌，那么为了维持昆山的荣耀，杭青竹要也必须要赌上自己的一切，务必在赌局中拔得头筹。

    此界六州高度自治，各自为政，灵佑市是中原羲山州的中心城，昆山并没有太多调阅权限。

    信息部给出的灵佑市四个异常事件高发区中，只有连水区的背调最详细，提前备好功课的杭青竹自然选择这里。已经把卷宗背下来的他不需要再去警局查阅资料，而是针对重点案件追踪调查。

    他盯上的是时间最新的案件——连水区脏器丢失案。

    自三个月前开始，连水区陆陆续续有人报警称自己的某个内脏丢了，就算去医院体检没发现问题，他们依然坚称自己的脏器被偷走。有说丢了肺呼吸艰难的、有说丢了心脏濒临猝死的、有说丢了肝脏血流不止的……种类五花八门，医生数次检查过他们的身体，可是他们仍不相信。

    奇怪的是不久后报案人都意外去世，尸检结果发现他们曾扬言自己丢失的脏器真的不翼而飞，警方迅速立案调查。

    九位受害者彼此互不认识，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上至六七十岁下至十二三岁，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能称得上交集的就是他们生前涉足的地点都包括这个位于无名山脚下的小公园。

    民警实地走访后没有发现不妥，这就是一个常见的居民公园，只能据此猜测犯罪嫌疑人或许是附近的居民。

    但经过筛查，没有找到任何符合条件的犯罪嫌疑人，案件只能搁置，最终归为异常事件移交给五行管理局。

    比起死板的文书档案，杭青竹更相信自己的五感，他不想错过任何细节，于是来现场亲自探查。

    巧的是刚到附近就发现了这个不走大路偏往黑灯瞎火的公园走的男生，他直觉可疑，跟在后面准备一探究竟。

    昆山弟子的基础功课包含轻功，不过是跟踪一个平凡的学生，杭青竹有把握完美隐藏踪迹，绝无可能被发现。

    此时的他自信满满，全然不知即将迎来跟踪生涯的滑铁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