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列车
【1】
布伦特斯大酒店一向以其管家式的贴心服务闻名。
在这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罗百薇拖着行李箱推开房门，就见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酒店工作人员站在门前的走廊上。
“早上好，罗小姐，我是大卫，你昨晚休息得好吗？”金发碧眼的工作人员有一把不逊于播音员的好嗓子，“请让我替你拿着行李吧。”
大卫笑意盈盈地弯了弯腰。
罗百薇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有些新奇，犹豫了一下后她把手里的行李箱交了出去，拿出托特包里的自拍杆和手机开始录像。
先对着屏幕检查了一下妆容后，罗百薇边跟在大卫身后朝楼梯走去，边笑眯眯地和屏幕挥了挥手：“嗨喽，大家早上好呀，猜猜看我现在在哪……”
按下自拍杆上的按钮将摄像头翻转，手机屏幕上顿时出现了布伦特斯大酒店那宛如上世纪贵族城堡般繁复华美的装潢设计。
“……嘿嘿嘿，我报了一个跨国旅游团，昨天刚下飞机，就在市里逛了逛，给妈妈买了点礼物寄回去，今天才是和导游还有旅团里的其他人汇合去坐豪华列车……”
红底金纹的地毯顺着楼梯一直铺向大厅，连接着大厅地面上暗红色的地砖，在水晶吊灯不算明亮的光照下泛起一层柔软的莹光。
几个东方面孔的客人正聚在大厅的圣诞树旁闲聊。罗百薇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大卫则将她的行李和他们的行李放到同一个圆柱边上的行李推车里，随后返回来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对她说“祝您旅途愉快”和“再见”。
罗百薇也和他说了“再见”，然后对着屏幕作悄悄话状：“姐妹们，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级别的服务，果然还是要搞钱啊！”
“小罗，”一个年纪约在四五十岁，两鬓泛白，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突然说，“你现在弄得这个就是你们年轻人之间很流行的直播吗？”
“啊？”罗百薇将录像暂停，斟酌了一下措辞，“不是，我这个是叫自媒体。就是拍一些视频，然后剪辑起来发到网上。”
“哦……自媒体，”中年男人消化了一下新鲜词汇，笑呵呵地说，“我有一些学生好像也在弄这个。没想到拿手机录像也能赚钱，”男人对众人说，“还是年轻人脑子活。”
“哈哈，他之前被闺女嫌弃是个老头子后就天天在学校里和学生们学怎么刷手机玩电脑，没想到现在出来旅游了都还耿耿于怀，”站在男人身边，穿着茄紫色的长款羽绒服，提着菱格纹棕皮包的中年女人对众人说道，“我姓康，康继兰，年轻的时候在饭店上班，现在跟人合伙开了家幼儿园；这是我老公杨湛生，在大学里混饭吃的。”
“欸——我知道您，您是丹江大学中文系的杨教授吧？”一个戴渔夫帽、穿冲锋衣的大高个指了指自己，说，“我叫范宇成，前几年还在读硕士的时候看了很多您的文章。”
“哦？那看来我和范同学很有缘分哪！你是跟哪个老师读的硕士？现在还在上学没有？”杨湛生显得很惊喜，捏着眼睛腿将无框眼镜往上提了提，关切道。
范宇成笑了笑：“我没在读书了，杨教授，已经出来上班了，现在在给外国人打工，当时带我的老师是杉台大学的曹吉辉曹教授。”
杨湛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曹教授……我以前也和他见过几次。”
一直没说话的，金发扎麻花辫的小个子女孩此时插进来道：“你是杉台的？我有个闺蜜就是在杉台读的本科。”又对众人，“我叫胡漪青，最近刚辞职所以出来旅游散散心。我记得列车是七点出发吧？现在几点了？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吧？导游呢？”
“导游早就来了，去外面讲电话了，”范宇成说，“既然我们人到齐了，那就干脆直接去外面等车吧？导游讲完电话会来跟我们汇合的。”
众人纷纷说好，向着酒店门外走去。
一直垂手守在行李推车旁的工作人员适时地推着推车跟上他们。
“嘿嘿嘿！不要走！wait！wait me！”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传下，一口板正得古怪的汉语里夹杂着发音快得含糊的单词，“我也是你们的朋友！”
几人停下脚步循声看去，就见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匆忙地从二楼走廊跑过，随即出现在楼梯上，一边夸张地举起胳膊挥舞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一个肤色黝黑的酒店工作人员抱着一个还没合拢的行李箱追在他身后。
“乔没有告诉你们吗？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坐列车去旅游！”金灿灿跑到几人面前，笑得一脸灿烂，过于优越的身高让所有人都不得不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也让他看清了这几张脸上如出一辙的困惑。
“哦……yes，我还没有、那个叫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是谁，”金灿灿挠了挠头发，“请叫我迈克吧，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要给自己取一个什么样的汉语名字，”突然看向一旁，“哦！乔，你来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不用你夸，迈克，”一个年轻的女声响了起来，话语间浮着点笑意，但可能是在空气寒冽的室外待久了的缘故，那点轻飘飘的笑意却不是能暖人的。
罗百薇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棕色皮衣的女人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摘下棒球帽露出一头大鬈蓬松的黑发。
她用小指勾着棒球帽的扣带，随意地把头发抓笼了几下后就拨到了背上去，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脸上扫过去后，嘴角挑起道浅浅的笑：
“我叫乔伊，是你们的导游。酒店安排的三辆taxi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我们走吧，列车不等人的。”
正是十二月，圣诞将近，大雪勤勉地下了一整夜，在街上累积出厚厚的一层毛毯。
三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停在布伦特斯大酒店的门口，四名戴白手套的门童守在车门旁，见乔伊领着众人出来，其中三名微微欠身，替客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余下一名则拉开了打头那辆车的副驾驶门。
“杨先生和康女士坐第二辆，其他人就按性别坐，”乔伊走下台阶后，转身对众人说道。
罗百薇看了看第一辆车拉开的副驾驶门，知道那是导游的位置，便和胡漪青一前一后地上了第一辆车的后座。
乔伊一直到门童们把所有人的行李都对应着放进车后尾箱里后，才付了小费上车。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开了出去，橡胶轮胎上凸起的条纹在雪地上碾出交错的印记，被路灯的光线一照，顿时闪闪发亮。
在车里罗百薇和胡漪青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很多闲话。
罗百薇坐在主驾驶后面的位置，一边和胡漪青说话，一边偷偷地打量沉默不语的乔伊。
她发消息给胡漪青：导游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啊？
胡漪青看了看手机。
胡漪青从后座探出头：“导游，你怎么都不说话啊？”
乔伊闻声转头看了她们一眼：“我要看路啊。”
“那我们刚才聊天没有吵到你吧？”胡漪青问。
乔伊“嗯”了一声。
胡漪青又问：“导游，我觉得你声音好好听啊，你是学过播音或者声乐吗？”
“……没啊？”乔伊顿了一下，“我觉得我就是很普通的声音。”
“哦。你是哪里人啊？我听你讲话的腔调都跟我们不太一样。”
“曲莲，你知道吗？不是什么大城市。”
没想到胡漪青却说：“我知道。南边的沿海城市，对吧？”
乔伊笑了笑：“对。”
乔伊将要带众人乘坐的列车名叫“贝洛蒙德号”，是近些年才投入运行的横跨洲际的豪华快车。
车内装潢复古雅致，家具多为木制，悬挂铺设的装饰品也多为手工制品。
全车总计16节车厢，分为普通客舱、豪华客舱和套房客舱三种，其中只有豪华客舱有单双人间可以选择。
乔伊等人来到站台时，等候多时的、身穿金蓝制服的乘务员便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将他们引往各自的车厢。
但在众人分开前，乔伊还是例行叮嘱道：
“除了杨先生和康女士在豪华客舱外，我们其他人都是在普通客舱，如果有什么事就相互照应一下，知道吗？三个餐车车厢号是1、5、13，不想过去的话可以叫客舱服务，我就不说什么一起吃饭增进感情之类的废话了，从今天起到大后天下车之前，所有人都自由行动，”乔伊举起手机摇了摇，“然后，如果有什么事确实解决不了的话，你们有我号码的。”
普通客舱的床是上下铺的设计，在上铺的床沿边斜搭一个漆面抛光的木梯供乘客上下。
罗百薇没有睡过上下床，因此在官网上看见客舱展示图的时候就想要睡上铺了。
可惜贝洛蒙德号的车票只会规定车厢而不规定上下铺，导致罗百薇跟在乘务员身后往自己的车厢走时，一路都在暗暗祈祷自己的室友是个友好的人，愿意和她商量一下上下铺的分配问题。
进入客舱，乘务员将行李靠墙放好，微微欠了一欠身，笑着说了几句欢迎词，便退出了房间。
罗百薇将紧闭的窗帘拉开，阳光顿时透过圆形的窗户洒进了室内。她拿出相机兴奋地在并不宽敞的小屋内来回走动拍摄，随后又拿出手机，检查了一下妆容和发型后，开始录像。
“好啦，姐妹们，我已经上车咯，”罗百薇转了个身，将手机拿远举高，想展示一下客舱的模样，但突然——
“咔嗒。”
房门被向外拉开了。
乔伊拖着行李箱走进来，迎上了罗百薇惊讶的目光。
“呃……嗨，导游，”罗百薇飞快收起手机，挤出一个微笑，“原来我们是一个房间的啊。”
乔伊反手关上门：“嗯。我刚才去康女士和杨先生那看了看。”
是担心他们语言不通有什么需要不能和乘务员说明特意过去的吗？罗百薇心想，我们导游只是不爱说话，其实人还是挺好的嘛。
罗百薇笑吟吟：“导游，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啊？我请你吃饭，你可不可以把上床让给我啊？我从来没有睡过上床，一直都好想好想试一试睡上车的感觉……”
“那你睡吧，”乔伊把行李箱放倒，蹲下身打开搭扣，头也不抬地说，“我都睡腻了。”
罗百薇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获得了上铺。
和在别的车厢的胡漪青重新汇合，一起去离得最近的餐车吃了早餐后，两个人又一起去拜访了年龄相近的范宇成和迈克，找乘务员借了副扑克，四个人在贝洛蒙德号的观景车厢里消遣了一上午。
等到了中午，三个东方人吃了午饭就准备回房午休了，留下迈克一个人格格不入又不知所措。
午后三点左右四人重新聚齐，商量了一会后，齐齐涌到杨湛生和康继兰的客舱，和身为中文系教授的杨湛生一起帮迈克想个汉语名字。
但取名并不是件容易事，六个人从白天讨论到晚上都没能决定，于是说好明天再议后，各自回房了。
罗百薇回到客舱的时候乔伊正坐在床上听歌看书，罗百薇试探地和她说了几句话，见她把耳机摘了下来，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后，便叽里呱啦地把今天下午给迈克取名时发生的各种趣事告诉她听，邀请她明天一起参加大会。
乔伊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答应罗百薇“到时再看”。
而罗百薇听了她的回答既感觉不到高兴也感觉不到生气，只突然奇怪像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当导游？
带着这样的疑问，和踏上了旅途认识了新朋友的兴奋，罗百薇在客舱内附带的淋浴房简单洗簌过后，很快就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了。
她在晚上十一点过七分入睡。
三个小时后，凌晨两点过七分，一声大得惊人的巨响将她从梦中惊醒！
“嘭！”是从车厢外部传来的重物撞击声。
听起来就像是一辆失速的轿车撞到了列车上一样。但是什么样的轿车才会在半夜出现在铁轨上和列车相撞？
罗百薇匆忙从床上坐起来，按下床头的电灯开关。
“啪！”视野骤然清明。
罗百薇抓住床边护栏往下探出头，发现下铺只有一床空被子，并没有乔伊的身影。
“嘭！嘭！”又是一阵撞击。
罗百薇心脏狂跳起来，爬着梯子从上铺下来的时候手脚抖个不停。
“嘭、嘭、嘭！”撞击声突然集中起来在耳边炸响，力道之大甚至让车厢都有了些微的颤动。
“到底怎么回事……”罗百薇咬住下唇，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想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情况。
但她只在一片浓黑的夜色中看见了两点刺目的绿光，紧接着一只满是长毛肌肉隆起的尖爪就在瞬间打破了窗户的玻璃朝她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