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梦醒之时天色尚未大亮,穆蓁昏昏沉沉地睁开眼,隔着重重帷幔,只看见有个朦胧的身影,阿玉不在她身边。

    穆蓁不动声色地把手探进枕头底下,抽出压在里面的那柄短刀。

    外头的身影听见了她的动静,掀起了帷幔,“你醒……”

    话音未落,喉头就被冰凉的刀尖抵住。

    云娘顿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手里拿着的东西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床上。

    却是一小块拧干了的布帕。

    穆蓁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小宫女,她蹙起长眉,像是有些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这一击耗尽了她的体力,歇了好一会才有力气开口,“你怎么在这?”

    惊魂未定的云娘捡起掉落的布帕,她指了指枕头,旁边也落着一块已经半干的布帕,“你发烧了……阿玉去绣房找的我。”

    穆蓁抬起头去看,果然见小貂趴在窝里睡得正香,一副累极的模样。

    云娘重新浣洗了布帕,拧干了递给穆蓁,又把桌上的汤药端了过来,“刚好不烫了。”

    穆蓁没有伸手接,或许是因为儿时的经历,她本能地排斥一切汤药,“哪来的药?”

    云娘神情略有些不自然道,“大概是因为淋了雨,姑娘发了热,我便去请了平日里给宫女们看病的许医丞来给姑娘瞧了瞧,许医丞给开的方子熬的药……”

    穆蓁默了好一会,低低了应了一声,接过了云娘手中的碗。

    云娘如释重负,又拿起一个小盒子递给穆蓁,结结巴巴地说,“那个……许医丞还给了这个膏子……说,说每日涂了,就可以祛疤来着……”

    放下东西,她端着空碗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她实在是不擅长说谎,再待下去只怕是要露馅。

    阿玉翻了个身,从睡梦中醒来,它长长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就看见主人坐在床上,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玉盒,久久没有松开。

    *

    天阴的厉害,远处云中有隐隐雷鸣,眼看着又要下一场大雨。

    楚恪负手站在檐下,望着天际出神。

    老黄门过来禀告道,“陛下,方才小宫娥过来说,人已经醒了,也服过药了,想来已经无事了……”

    然而燕帝眸中毫无欣喜之意,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老黄门,长眉蹙起,冷冷问道,“孤有说过让你去打听这个吗?”

    老黄门被他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奴知罪。”

    一边连连磕头不止,请求燕帝的宽恕。

    燕帝被他的模样搅得更加心烦意乱,他轻踹了老黄门一脚,“滚下去领二十大板。”

    老黄门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下。

    楚恪捏着眉心,说来也怪,穆蓁入北燕这么久,他骂也骂过,罚也罚过,从来没有觉得那人也会有病倒的一天。

    在他印象中,穆蓁似乎是……很能忍耐的,就像是冬天墙角下的杂草,不管风霜怎么侵蚀,也不会死去。

    所以当他夜里走进长乐宫,发现那个人蜷缩在榻上发抖时,说不惊讶也是假的。

    原来那样的人……那样冷血残忍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哭,也会生病吗?

    楚恪烦闷地用手扯开了一点衣领,大雨将落未落,这种天气实在叫人闷得慌。

    东梁的使臣便在这隐隐的雷声中进了宫。

    自从沧澜江之盟后,这还是东梁第一次遣使臣来燕国。

    为了迎接他们,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楚恪捏着杯子,看着眼前的歌舞,却有着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使臣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白面中年人,眼神里有些东梁人特有的精明。

    酒过三巡,就看使臣离开座席,举着酒杯对着楚恪笑道,“当年有幸在沧澜江得见陛下一面,果然龙章凤资,气宇不凡哪。”

    楚恪受了他这奉承话,饮尽了杯中的酒。

    使臣又赞叹了一番,这才话锋一转,“此次前来,除了要奉上我朝国书,还有一事希望能和陛下商议。”

    这是要谈正事了,楚恪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让席间的歌舞乐姬退下。

    “想必陛下有所耳闻,我东梁国小人稠,国民之中越有半数人都以行商为生。”

    这话倒是不假,光是北燕每年就不知道要从东梁买进多少丝绸布皮。哪怕是崇山峻岭之中的南诏,贵族们也无一不以一身绫罗为傲。

    “只是……”使臣叹了口气,“只是这外人只知这一行的光鲜亮丽,却不知其背后的艰辛。”

    为了养家糊口,东梁人往往千里奔波,北至大漠,南至漠北,只要有生意做,就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一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自不必说,若是遇上山贼水匪,轻则货物被抢,重则性命不保。

    为了安全,东梁的商人们常常结队而行,略有家底的还会雇佣镖师随行,这样或许可以保护他们免遭歹人毒手,却还是需要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

    说到动情之处,那使臣甚至擦了擦眼角,他的族弟便是死在了去南诏的路上,整整一队的镖师护着,可他的族弟不过是去河边洗个手的功夫,便被一只水桶粗的大鳄拖了下去,待得去救时,折了两个护卫才捞回来了一只手掌,身子早就进了蛇腹。

    “更遑论那些普通的人家,待得过年团聚之时,东梁每十户人家里,就有一户要挂白幡。说来也是凑巧,沧澜江三国盟会之时,东梁的苦楚不知怎么的被南诏王女知道了……”

    “王女仁善,哪怕是别国的子民的苦难也感同身受,特向我提议,可以训练一批精通驯兽的南诏奴隶随上对出行。”

    楚恪微微蹙眉,穆槿窈从未对他提及此事。

    使臣搓了搓手,苦笑道,“如今东梁却是有了这么一批驯兽奴,只是……”他抬眼看了眼楚恪的表情,才继续道,“只是尚且不知道他们的本事有多大,所以想要请穆蓁姑娘指教一二。”

    楚恪眉心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酒杯,“穆蓁?”他皱着眉,“为什么要让她指教?”

    使臣陪笑道,“这……若是论起御兽能力,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啊。”

    楚恪抿唇不答,一时间宴席上的气氛便有些尴尬。

    有大臣出来打圆场,“反正也就是指点一下,想来也不妨事。”

    然而很快就在楚恪的目光下闭了嘴。

    “请陛下放心,”使臣从他身后的侍从里唤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女,“这名女奴是这一批驯兽奴里的佼佼者,我们只想让穆蓁姑娘掌掌眼,看看这小女奴是不是够格。”

    那女奴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十分瘦弱,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袍子,目光却十分坚定。

    楚恪蹙眉,直觉告诉他东梁的目的绝对不像这使臣说的这般简单,他越是想要见穆蓁,楚恪反而不想让他如愿。

    两方正僵持不下,陪坐在席间的南诏王穆沣却哽咽了一声,众人齐齐看向了他。

    那原本跪在席间的女奴身子一颤,倏然抬头朝南诏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立马低下头,恢复了方才的模样。

    穆沣抬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叫诸位见笑了,只是忽然听使臣大人提起王妹,小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失态了。”

    他朝楚恪拱了拱手,“陛下,想来如果王妹在天有灵,也会愿意看到东梁的商人们可以平安返乡的。”

    楚恪沉默不语。

    穆蓁最终还是被唤了过来。

    如此盛大的宴席,她还是穿着那身绯色的衣衫,长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起,楚恪目光微微一凝,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穆蓁额头的疤痕看起来似乎淡了些许。

    穆蓁没有看他,甚至都没有行礼,她站在人群之中,冷冷问道,“叫我来,有什么事?”

    那语气,仿佛她才是上位者似的。

    在场的大臣们都脸色都有些不豫,却无一人敢出声斥责她的无礼。

    东梁的使臣却是喜笑颜开,“这位便是穆蓁姑娘吧,果真是风华绝代啊,哈哈哈……”

    他的话说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楚恪忍不住皱起了眉。

    穆蓁却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冷淡的问道,“便是你想要见我?”

    “是,”使臣好脾气地笑着,脸上的胡须都要翘了起来,他指了指身后跪着的女奴,“我们东梁国得了一批驯兽奴,想请穆姑娘赏脸,指点一二。”

    穆蓁蹙眉,“驯兽奴?”

    她看向席间的坐着的穆沣,后者神色不自然地把脸转了过去。

    穆蓁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拒绝,“好。”

    使臣给那女奴使了个颜色,连忙退到了一边,席间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中间的穆蓁和那女奴身上。

    那小女奴依旧跪着,但是整个人的身子都绷紧了起来,想一只蓄势待发的小黑豹。

    反而是穆蓁,甚至还有闲心抚了抚衣襟上的一条褶皱。

    整个殿中几乎落针可闻。

    那小女奴率先动了起来,只见她四肢用力,猛然一个翻身,吹响了颈间挂着了一枚骨笛。

    众人瞬间觉得眼前一花,从顶上的屋梁之上竟然垂下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森蚺。

    没有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上房梁的,那森蚺足足有水桶一般粗,粗糙的蛇鳞刮过地面,发出让人毛骨悚然地沙沙声,腥臭的蛇涎顺着森冷的尖牙淌下,妖异的竖瞳以一种打量猎物的目光凝视着殿中众人。

    原本还端坐着的燕国大臣们立马大惊失色,吓得连滚到怕地往后退,杯盏碗碟瞬间滚落一地,有几个胆小的甚至直接便溺了出来,殿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老黄门尖声叫道,“护……护驾,快护驾。”

    旁边的黑甲卫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刀剑护在楚恪身旁。

    “慌什么?”楚恪轻叱道,目光依旧盯着场内的穆蓁,他这才发现,穆蓁身边居然没有带着那只小貂!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楚恪说些什么,就看那女奴猛然跃起,直落在森蚺的头顶,她口中的骨笛发出尖锐的声响,那条凶恶的森蚺立马高高立起身躯,张着血盆大口如同闪电一般朝着穆蓁咬去。

    它的速度极快,快到坐在高位的楚恪仿佛都能感受到蛇口中的腥风,他的右手下意识用力,佩剑便已经出鞘。

    一些胆小的大臣们甚至已经闭上了眼,完全不敢看接下来血腥的场面。

    然而穆蓁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森蚺带起的狂风吹起了她额间的鬓发,她才慢慢地,甚至说是慵懒地伸出来一根手指。

    ——甚至都没有挨着那条森蚺。

    然而那可怕的血盆大口却生生地停了下来,在离穆蓁手指一寸的地方。

    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正当在了二者之间。

    狂暴的森蚺眯起竖瞳,打量着穆蓁。

    它头顶的小女奴顿时大怒,口中的骨笛声愈发急促,想要激发出森蚺的杀意。

    然而大势已去,那条森蚺眼中的杀气反而在笛声中节节退散,到最后森蚺反而伏下了身子,巨大的头颅轻轻拱了拱穆蓁的脚尖。

    竟然显出了臣服的意图。

    东梁使臣的嘴巴自从看见穆蓁仅凭一根手指就止住森蚺时就没合上,此刻依旧愣怔怔的,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那女奴见森蚺不肯听从她的命令,目光倏然发狠,她的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居然拔出了腿间的短匕,直接跃起,朝着穆蓁袭来。

    这一出变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楚恪忍不住站了起来。

    然而那原本臣服在地的森蚺猛然抬头,张开大口直接一咬,削铁如泥的短匕立刻在蛇牙下分崩离析。

    楚恪脸色沉了下去,事实上,自从使臣强行要求穆蓁出来一见时,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看,此刻更是阴沉的仿佛能滴水,“李大人,贵国的女奴,未免也太不知规矩了些。”

    东梁使臣这才回过神来,忙快步向前,把那还不肯服输的女奴拉到身后,他朝着穆蓁拱了拱手,“穆姑娘,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小女奴性子和倔驴似的,认死理,下官回去了一定要要用鞭子抽她一顿。”

    他朝身后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立马有几个人上前来将那小女奴拖了下去,那小女奴目光死死盯着穆蓁,眸中满是仇恨和愤怒,口中叽里咕噜不停地说着什么。

    她说的南诏土话,语速又快,李大人当然听不懂,但是看她的神情,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额头冒出了一点冷汗,立马要让随从们堵住她的嘴。

    然而穆蓁还是听见了,她朝那女奴走去,那条森蚺吐了几下蛇信,十分安静地爬去了一边,给穆蓁让开了道路。

    李大人搓了搓手,笑容有些尴尬,“这……穆姑娘,小女奴不懂事,还请穆姑娘看在下官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计较才好……”

    穆蓁视若无睹地走到小女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杀我?”

    小女奴昂着头,努力和她对视,“叛国求荣……呸……天神一定会惩罚你的,”她直直地看着穆蓁,像是辱骂,又像是诅咒,“天神一定会惩罚你的。”

    穆蓁俯下头,她的脸颊被方才四处迸溅的匕首碎片划出了一小道伤疤,之前不觉得,现在才洇出了点点血痕,愈发显得她的脸苍白艳丽。

    只是这样姝丽的容貌,此刻却无法叫人心动,只叫人觉得心惊胆寒。

    她站在那,看着女奴,轻轻笑了一下,“好啊。”

    穆蓁说,“我就在这,等着天神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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