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出了正月,燕京里的风雪渐渐歇了,寒意却依旧料峭。

    楚恪下了朝,便直接坐着轿辇去了长信宫。

    北燕太后虽才近不惑之年,鬓角却已有几分斑白,她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小厨房刚刚制好的枣泥核桃糕,陛下可要尝尝?”

    岳姑姑恭敬地端上糕点,她的手腕上依旧残留着点点红痕,那日被马蜂蛰伤后,虽然及时宣了太医救治,然而还是留下了伤疤。

    楚恪垂眸扫过那盘精致小巧的糕点,唇角原本冷峻的线条不觉柔和了几分,“多谢母后。”

    作为被老燕帝的儿子,楚恪自幼便受到了最为严苛的教导。哪怕身为王子,那些精致甜口的点心,也只能浅尝辄止,以免耽于口腹之欲。

    唯独这道枣泥核桃糕,有补气固元之效,老燕王不会横加干涉。

    北燕太后慈爱地看着楚恪,“味道如何,是否和平日里有些不同?”

    “是要清甜些。”楚恪淡声道。

    太后笑道,“到底还是宋娘子能猜到陛下的喜好,不像我们这些老人,舌头都木了。”

    “宋娘子……”楚恪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太后脸上的笑纹不减,“便是镇南将军的女儿呀,陛下忘了?小时候宫里灯会,你们还一起……”

    话音未落,便见楚恪神色淡了几分,“幼时的事情,儿臣不大记得了。”

    太后怔了怔,复而笑道,“可不是,那会还只知道跟着你后头叫表哥呢,如今一转眼出落的哀家都认不出来了呢。”

    也不等楚恪回答,太后赶忙对岳姑姑道,“今天倒是凑巧了,不如叫那孩子……”

    “不必,”楚恪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了身,“前朝还有臣子等着议事,儿臣先行告退。”

    那绣着暗金色龙纹的袍角很快消失在殿门之外。

    太后颓然地靠回榻上, “如今我是愈发看不透那孩子了。”

    岳姑姑垂首收拾着桌案,盏中的热茶溅在桌上,洇出一小团水渍,可见主人临走时有多不耐。

    “陛下从小就极有主见。”她轻声答道。

    太后长叹一声,如今北燕前朝已是政通人和,治下河清海晏,她无需挂怀,唯独这后宫——

    自楚恪即位以来,后宫空悬至今,连最低等的采女也无,她旁敲侧击过好几次,前些时日甚至直接下帖请了京中正当妙龄的贵女们来宫中赏梅,可偏偏燕帝却无动于衷。

    太后以手支额,眼角眉梢俱是愁容,“我只怕,只怕那孩子走上了他母亲的老路……”

    而今今天下三分,北燕,东梁,南诏各踞一方。

    其中南诏龟缩密林之内,王上穆沣更是困于燕京,已是名存实亡。东梁虽占据沧澜江地利,却仅有三州十八郡,唯有自保而已。

    唯独北燕,虽然仅历经三代,却已经一统沧澜江以北的所有州郡,隐隐有问鼎天下之势。

    或许是因为北燕崛起的速度太快,很少会有人想起,建国之初的北燕,不过是远在燕北高原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国,在各个诸侯国之间挣扎求生。

    而楚恪的母亲,则是出身燕北高原最强大的游牧部族。

    和那些信奉门第血统的王室不同,楚恪的父亲刚刚登基时,就不顾朝臣的反对,执意求得楚恪的母亲为妻,在妻子部族的支持下,原本弱小的燕国开始在诸侯征战中崭露峥嵘,直至统一燕北高原。

    老燕帝杀伐决断,神武有为,世人每每提及,无一不称赞他是难得的英主,却少有人提及他的元后,偶有人说起,也是感叹她红颜薄命,于老燕帝患难与共这么久,偏偏在夫君称帝前夕香消玉殒,虽备享哀荣,可终究是人死万事空。

    太后垂下眼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她叹息般地说道,“生在王室,哪还能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恪快步走出长信宫,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印象中她话很少,偶尔下了学,他跑去宫里看她,就看见母亲在桌前写字。

    说来奇怪,明明是出身草原的姑娘,不喜欢骑马射箭,反而喜欢呆在房间里反反复复地写字。

    写来写去总是那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书堂里太傅们教经史策论,却从来不教诗词歌赋。

    老燕帝说那种东西毫无用处,只会叫人软弱。

    楚恪识得那几个字,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问母亲时,她却只是放下笔,捏了捏他的脸颊,她的手总是很冷,不管房间里点多少炭火,都无法暖起来。

    “不是什么好话,不懂也没什么。”母亲搁下笔,温柔地朝他笑了笑,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核桃枣泥糕。

    不是什么好话吗?楚恪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左右无事,便翻着那叠纸,上头或新或旧的墨痕,总是这一句,他问母亲,后头呢?怎么不继续写?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他吃完了整整一碟子糕点,母亲才微微笑了一下,“后头呀,我忘记了。”

    楚恪也没在意,洗了洗手自去马场驯那匹新得的大宛马。

    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恪深深吸了口气,“皎皎,孤……不会失诺与你。”

    那一年的沧澜江灯会,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他跳上那叶摇摇晃晃的孤舟,就再也忘不掉那张脸。

    *

    长乐宫。

    穆蓁晚上睡得不好,此刻精神便有些萎靡,抱着阿玉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晒着太阳。

    满头的青丝被她随意挽在脑后,只用一根有些陈旧的绯色缎带束着。

    一人一貂正昏昏欲睡,殿门被人推开,穆蓁半睁着眼去看,果然又是那个叫云娘的小宫娥。

    说来也怪,这宫中的宫人见到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偶有几个不明就里的,也总会在热心肠宫人的普及下退避三舍。

    唯独这个叫云娘的小宫娥,也不知是傻还是胆大。

    “穆姑娘。”云娘手里捏着一个布袋,轻声细语地和穆蓁打着招呼。

    穆蓁没有说话,倒是原本缩在她怀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小貂抬起了头,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睛盯着云娘手里的袋子。

    云娘眼中瞬间迸出欣喜的神色,“阿玉!”

    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阿玉反而矜持了几分,它慢条斯理地从穆蓁怀中弓身一跳,跃到旁边的小几上,却又在着陆的瞬间,将左前爪吊了起来。

    果然就看云娘眼中的欣喜被焦急取代,“怎么还没好,”她急急忙忙地上前,全然没有留意到小貂那双眼睛正滴溜溜盯地她手中的布袋。

    云娘心疼地凑近小貂的左前爪看了半天,指甲还是横七竖八地裂着,露着嫩粉色的新肉,虽然不如之前那般血肉模糊,看着还是挺触目惊心。

    “要是能弄到点创药就好了。”云娘有些懊恼道。

    只是这话也只能是说说罢了,创药那么金贵的东西,哪是她这种小小绣娘能够弄到的,更何况——云娘偷偷觑了眼旁边的穆蓁,穆蓁依旧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模样。

    那日穆蓁回宫时她就见她额头带着伤,到现在都还没结痂,洇着淡淡地血色。

    阿玉吊着左前爪,像是不满意云娘突然发呆的模样,哼唧了一声,长尾不满地卷了起来。

    云娘这才如梦初醒,伸手探进那个布囊里去掏东西。

    她虽然不认识太医,却和膳房的小太监是同乡,小太监心肠好,得了好吃的总会分给她一些——虽然这些东西也没怎么进云娘的肚子。

    同住的绣娘没少嘲讽她,自己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见上一次荤腥,还上赶着养外头的畜生。

    云娘也不同她们争吵,刚开始是喂那只全身漆黑唯有四足雪白的狸奴,后来撞上了几次狸奴把鱼腹分给小貂吃,索性也连着小貂一起喂了。

    只是阿玉虽然吃了她的东西,却依旧不肯叫她摸上一摸。

    云娘也不气馁,来日方长嘛。

    她掏出来个油纸包,揭开封皮,露出里头油亮的大鸡腿,阿玉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原本卷着的长尾巴却开始激动地左右甩个没完。

    云娘虽然有心和它亲近,却也知道这只小貂的脾气,若是自己在场,那哪怕是一整只烧鸡摆在面前,都不会去吃的。

    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看那条活泼的长尾,努力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双手,朝穆蓁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小宫娥一离开,阿玉就再也不复矜持的模样,身如闪电一般叼起那只鸡腿,就要往高处窜去。

    穆蓁看着它的模样,意味不明地嗤笑出声。

    阿玉身子一僵,“吧嗒”,那只鸡腿便从它嘴里掉到了地上。

    小貂身形扭转,轻盈地落回桌子上,只是左前爪依旧晃晃荡荡,不肯落地。

    穆蓁掀开眼皮看着它,吐出来几个字,“方才你抬的不是这只。”

    阿玉歪着脑袋,审慎地看着她,这才慢吞吞地放下左前爪,复又把右前爪颤颤巍巍地提了起来。

    穆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自从归元殿那场风波过后,宫中的流言蜚语就没停过,有的说肯定是穆蓁使了什么妖法,勾引燕帝;也有人说燕帝血气方刚,身边又没个伺候的,肯定把持不住。

    纷纷杂杂,莫衷一是。

    起初还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宫人想要在穆蓁跟前讨个好,只是观望了好几日,也不见有册封的旨意传下来,燕帝更是连后宫都不曾踏进一步,像是完全忘记还有穆蓁这么个人存在。

    渐渐的连原本拨给长乐宫的宫人也纷纷找了门路离开,只剩下云娘,还锲而不舍地偷空跑过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也不知是喂了多少只鸡腿,那只叫阿玉的小貂终于肯屈尊蹲在她身边半刻钟,长尾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云娘手心。

    啊——好柔然。

    云娘忍不住摸了好几下,又悄悄往穆蓁的方向看了一眼。

    穆蓁依旧合着眼,似乎在小憩,她额头的那道伤到底还是留下了疤,歪歪扭扭的,像一只丑陋的虫子。

    不知道怎地,云娘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若是叫绣房里的姑姑们知道,定要戳着她的额头教训她,那可是穆蓁,一夜之间屠尽了整个南诏王族的妖女。

    一整个宗族啊,整整上百条人命,淌出的血把整个护城河都染成了红色,谁会去心疼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云娘抿了抿唇,她没见过南诏王城的惨状,却亲眼见过穆蓁跃上那棵高高的老槐树,将那只快要掉下树枝的小雀儿推回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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