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纷沓而至。
记忆越来越模糊,念影的思绪从万年前漂浮回来。
她从无垢山回了月冥城,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尘世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两百年过去,魔皇苏醒,三界动荡,魔髓蛊席卷四海七界,恍若天劫降落的生灵涂炭。
魔髓蛊由他引起,念影去见他时,他轻描淡写说着:“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当初我说过,你嫁给我,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可保冥魔不扰尘世。但违背承诺的是你,执意要离开的是你。”
念影心头绞痛,几乎难以呼吸,“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夜玄神君?”
“魔髓蛊的毒性只有我能解,你就算杀了我,也救不了那些无辜的人。”
“花朝颜,你救不了他们。”
……
念影蓦地睁眼,凌乱的散发被汗水浸湿,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脑子里仍在不清不楚地回响那人附在她耳畔说过的话:
“你在此陪我一夜,哄得我欢愉了,我把解药给你。”
“我想帮言燚杀了云妄和雪云舒,我想看你求我。”
“我虽对你的感情已经淡却,但你这张脸四海七界挑不出能媲美的,我着实喜欢。”
“花朝颜,五百年朝夕相处,我竟都没有捂热你的心。”
雪山初见时的心动她早已忘却。
当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离得那般近,却好似咫尺天涯。
她的心本就是热的,尤其是对他。
是他自己将她的感情一点点消磨殆尽,是他彻底凉了它。
念影乏倦地闭了闭眼,下了床榻,缓步走在菱花窗前,打开了窗子。
微风拂过面庞,她才觉得自己真实了几分。
夜晚刚至,月色朦胧。记忆中,月冥城半点没有变,烟棠殿也没有变,都是从前的样子。
她苏醒是在四千年前,魂魄落到凡界,历经千年劫数。天劫满后,月沉吟将她的元神呵护在狸山,细心照顾了三千年。
视线模糊间,院中缓缓走进一道身影。
脚步声渐近,似乎在门前迟疑了会儿,随后才走进来。
念影偏过头,两人相顾无言。
他为什么没有恢复她的记忆,而是要在狸山假意重新认识,让她再次一点一点地沦陷在他虚假的温柔里……
许久,月沉吟才先开了口:“怎么不穿外衣?”
念影仍只是看着他,不言话。
月沉吟从榻前拿起外衣,走近欲要给她披上。
念影一蹙眉,掌心幻出一把匕首,拨开就朝他刺过去。
突如其来,月沉吟反应得慢,闪躲间还是令刀口划伤了侧颈。
“念念,你想做什么?”
念影一言不发,直接同他打了起来。
招招狠劲,仿佛心里压着极大的怒火,要一应发作。就似当年在月冥城结界地打的那一架,恨不得削碎了他。
月沉吟只是躲避挡开,不舍得伤着她半分。
念影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浑噩中体力愈渐不支,最后被他狠狠钳制住了双手,压制在墙角。
月沉吟怒不能言,恶狠狠地瞪着她。
念影挣脱不得,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背。
月沉吟动都没动一下,净由着她咬,忍了好半晌才轻叱了一句:“你闹够了没有?”
念影怒目:“谁在跟你闹?我想杀了你,你看不出来吗?”
月沉吟柔声宽抚:“你身子还没好全,先别这样激动,冷静下。”
念影挣开手,从地上捡起匕首就要刺过去。
这一次月沉吟没有避开,这一刀狠狠刺进了他的肩。
鲜血溅上脸,念影略微错愕了下,少顷恼着将人推开,屋内东西砸了粉碎,一片狼藉。
待她冷静了片刻,月沉吟才敢再次靠近,伸手将她轻轻抱住,低声哄道:“别生气了,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你先冷静一些。”
念影抿了抿嘴角,双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栗。
月沉吟柔柔唤道:“念念。”
念影情绪淡然了些许,声带哽咽:“我不想看见你。”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我要回花界。”
月沉吟用衣袖擦掉她手背沾上的血,温声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离开,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念影轻声而笑,将手摁在他心口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正巧,楚素和怜薰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念念!”
“君上!”
屋子甚是凌乱,两人刚打完架,也颇为狼狈。
念影:“……”
月沉吟:“……”
一时间竟分不清最难堪的是谁。
楚素面带为难:“方才……听见好大的动静,属下担心……”
怜薰已然惶恐跪地:“君上恕罪。”
月沉吟神情极为淡然,微一摆手,语气也难得轻柔,“没事,收拾一下吧。”
怜薰起身正应声,却又听念影道:“不许收拾。”
“……”
月沉吟隐隐有了不耐烦之意,“那你们先出去。”
“属下告退。”二人连忙离开。
念影抬眼,在他欲要靠近时逐步后退,不让他碰。
月沉吟缓缓向前,他一迈步她便退,直至背靠墙面,退无可退。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念影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冷冷说:“我要回花界,不想看见你。”
“花朝颜。”月沉吟渐失耐心,语气变得微凉,“不要得寸进尺。”
“你知道我如果想困住你,你一定走不了。”
念影笑意分外寒凉:“你喜欢来硬的,那便试试吧,总归我打不过你。”
月沉吟无奈又愤然。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你非要这样的态度对我?”
“我们是夫妻,你却要把我当成仇人一样?”
“从前在离花洲的时候,我们不是很好吗?”
离花洲。
那大概是彼此都最欢愉舒心的数年,面对他时她表现的是最真实的自己,有就是有,要就是要,没有半分刻意讨好,没有半点将就。她会为一些琐事吃醋,与他争吵,气急下与他动手,厌恶的时候十分厌恶,喜欢的时候也是百般喜欢。
他们只是寻常夫妻,没有外界的恩怨纷扰,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挂心。
“那段时日,我早已记不清了。”
“月沉吟,从一开始就是你逼我嫁给你的,是你拿花族要挟我……”
月沉吟将她往怀里用力一拉,掐住她的下颌,已经耐心全无,“是不是只有在床榻上你才会表现出温软乖巧的样子呢?”
“……”
念影挣脱间呵斥:“放开,别碰我。”
“你每次都爱说这种话,难道不知道这样更能刺激我吗?”
月沉吟将她牢牢禁锢,所有的愤恨不甘都在顷刻间化作了不可消磨的恶劣心思,情动难以压制。
……
这是他久没有过的疯狂。
当年她愿意嫁给他,是对自己和他都存了几分侥幸,觉得或许她可以抑制住他的魔性,令他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
终究是她错了。
念影承受着他最后一次宣泄,抵在他肩上的双手彻底酸软,再一次昏了过去。
“花朝颜。”
月沉吟低头亲吻着她的额角,“你明明还很爱我……”
在离花洲的那数年,他们明明那样好,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记忆久远,可他始终忘不了。
是她不小心闯进了昭狸殿的禁室,看到了那些不堪入目的书卷。他去找她的时候,两人就在昭狸殿门口撞了个正着,她手里还拿着半张残卷,一见他便厉声质问:“你当初在花界种下毒蛊,不是想要威胁我,而是为了研制能够彻底化解魔髓蛊的解药?”
“你拿他们做试验品?”
他一时无言,也是寻不出任何话语反驳。
恶劣的事总是发酵得很快,当夜她离开离花洲回到狸山,恰逢花暮迟从无垢山刑牢逃出来,放出了被封印在荆州的无数血魔。
与此同时,沉睡数年的言燚苏醒,自封为皇,向神族宣战,尘世陷入混乱。
他可以抛开一切与她归隐,再不问尘事,可她却永远不会。
她为何会那样恨他……是因为花族,是因为他杀了折栩,是因为他选择与言燚站在一方,让魔髓蛊祸乱了四海七界。
折栩死在她面前时,她拔了血珀剑,那一剑没有半分迟疑地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寓意着他们夫妻之情的意心铃缓缓化作尘灰,在她掌心流逝,随风而去。
她说:“月沉吟,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动了血珀剑,就代表我想取你性命。”
为了折栩,她动了血珀剑。为了折栩,她要杀他。
后来为护花族,玉玲珑炼制成上古雪寒灵阵,他迟迟才得到花神以身殉阵的消息。
那时他去见列盈,看着她在眼前泣不成声,一字一句说着:“她怎么舍得你死呢……”
逃避了许多年,他才敢再次踏进狸山。
画室的暗格中藏着一封封信件,那信纸上恍若他的字迹,每一封都写着同样的字:愿君长安。
他迟缓数年,终于明白列盈当时那句话的意思。
他开始久居狸山,渐渐的体验她曾经的生活。种植她喜爱的花,酿她爱喝的酒,品她爱喝的茶,一点一点将自己活成了她曾经的样子。
当初月族出事,她便是那样一天一天地守着他们的回忆,在点滴思念里熬过来。
荆州一片灰暗,凋谢的百花仍还在为花神哭泣,而时光荏苒,就连荆州子民也渐渐将花神淡却。
他悉心滋养着房中的那株芍药,心思也慢慢静下来,不比先前那般浮躁。
芍药每日一点的发生变化,慢慢裹苞,逐渐绽开,融在水里的心头血泛着浅淡光泽。
花瓣遽然凋零,化作一团血水流淌进地面,冰棺剧烈颤抖,在里面静躺了六千年的人脸上出现了血色。
漫山遍野的草木突然开了花,争相吐蕊,层叠蔓延,绽放在每一处地面上,让荆州再度有了色彩。
枯木回春,百花重盛。
.
念影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楚素守了小半个时辰,将人扶起后忙命侍女去膳房端来备好的汤药。
念影一言未发,安静乖巧地由她喂完了整碗汤药。
末了,楚素又让侍女去拿了些糕点过来。
念影浑身乏力,就着她的手脚步离榻,蓦地叫道:“狐狸姐姐。”
楚素手一抖。
她似乎没想到念影还会这样称呼她。
“哪里不舒服吗?”她柔声问。
念影不禁好笑,“怎么,他让你看管我?”
楚素握上她的手,抿唇浅笑,神情一如既往地十分温柔,“还是和从前一样,你只要别离开月冥城就好。”
“师姐。”念影忽又转变了称呼,问她,“你怎么看我的,觉得我还喜欢着他?”
楚素笑着:“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念影垂首,才看到腕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那另外一只玉镯,以及那枚指戒。
当年纵然万般急火恼然,她也没舍得毁掉这定情之物。
这么多年,他也不舍得丢弃吗?
那第一只凤血镯,便一定是他寻法子刻意弄到她手上的,是想借旧物慢慢唤醒她的记忆。
念影摩挲着镯子,沉静半晌,忽问:“怜薰是什么身份,何时到月冥城的?”
侍女端来糕点,楚素拿了一块递给她,解释道:“她是忘忧城的一位小蛇妖,算起来,和你有些渊源。”
念影接过糕点,追问:“玲珑的徒弟?”
“玲珑曾收她为徒,三千年前,她经历蜕皮之变,遭仇敌暗算毁了元神,又沾染魔髓蛊。”
“那时玲珑身在无垢山,没有人能帮她。”
“认识了你?”念影边吃糕点边说着话。
“是忬蔺恰巧碰着了,带回她的残魂,求得君上救了她。”
“容蝶呢,”念影横眼,仔细盯着楚素的神情,“她是雪山仙子,之后怎的去了狸山?”
楚素神色有过短暂的微妙。
“狸山掌门离鹤仙人是折栩的师弟,当年列盈在荆州重立王君后,与他一同辅佐了王君一段时间。”
“之后他便待在狸山,慢慢建立门派。容蝶曾被魔族追杀,得离鹤仙人所救……”
念影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打断道:“是得月沉吟所救吧?”
楚素:“……”
念影笑:“我在狸山的这几年同染枫一起看过许多书,也听说过许多趣事,对于离鹤掌门或多或少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荆州。”
楚素微微尴尬了下,随即又寻法解释,“是在荆州救的容蝶。”
念影立马拆穿了她:“如果荆州许多年前就有魔族侵入,月沉吟一定连夜端了他们的老巢。”
真是越解释越乱,越值得怀疑。
“念念,我不是要骗你,就是怕你误会。毕竟容蝶她……”
“她喜欢谁与我无关,她和月沉吟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与我无关。”
念影见过容蝶和月沉吟之间的相处,倘若说毫无其他情意,她是不愿意信的。
“容蝶是雪山的人。”楚素语气带了些无奈,“所以……君上待她有少许不同,但也仅仅只是看在雪前辈的面子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