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即便有过不情愿,也不会这样撵他走。
月沉吟迟疑着看了看她的背影,半晌后,才缓步走出屋子。
念影长长叹息一声,转身迈出屋子,却见他并未离开烟棠殿,而是静静站在小院中沉思。
念影假装没看见他,独自去了偏殿沐浴。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自己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
念影草草沐浴更衣,回屋时,月沉吟仍就站在远处,一动未动。
她将门虚掩,梳顺长发后走至榻前躺下,拉过寝被连脑袋都盖住了大半。
天色渐晚,念影阖紧双目,久久不能入睡。
夜过三更,外面的人终于走了进来。
念影未曾睡着过,听着缓慢的脚步声,突然喉间一腥,生咳出了一口血。
“睡不着吗?”
月沉吟徐步走近,轻声问了句。
念影捂着嘴,又难受地咳嗽了一声。
月沉吟低声笑了笑:“往后,你都要用这样的方式与我相处了吗?”
念影仍是没有理会。
“花朝颜,其实我一点也不懂你。”他说。
念影心中无声应了句:的确,一点也不懂。
沉静半晌,月沉吟将屋中最后一盏灯熄灭,轻躺了下来。
“念念,我们……说一说彼此的心里话吧。”
他正想伸手去抱人,鼻尖一涩,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念念你怎么了?”
念影捂住微痛的心口,嗓音霜寒:“我没事。”
月沉吟轻轻覆上她的手,只道:“睡吧。”
两人各怀心思,都整夜未得安眠。
只不过次日一早忬蔺着人来传话,说是幽州那边来了信,有重要的事需要处理,月沉吟急急忙忙离开了烟棠殿。
然而这一日,念影也意外收到了列盈的传书。
她说,花界出事了。
昨日才让人送吃的过来,这个时候来信……那便是昨夜出了事,而且不是什么小事。
念影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燃了书信,从床榻下的暗格中翻找出一枚破除封印的玉简,身影刹那间消散在烟棠殿。
月冥城对外设有两道结界,一道与曾经的樊月皇城相连,而另一道能通越境城。
念影握着玉简在城外树林深处现身,入口处一片氤氲,视不清路,伫立着两头石狮像,脚下的树藤缠向里缠绕着。
感受到异常气息,石像立马幻化成人形,上前拦住人:“夫人,君上吩咐过,不可离开。”
上古灵族的狮兽,凶悍异常,修为极深,能将魂魄抽离吞噬。
念影抬眼,一言未发,从其中一人手里抽出长剑,直直刺了过去。
狮兽错愕反应,勉强挡过她的攻势。
“夫人,君上吩咐过,还请不要为难属下。”
念影单手在空中摆动,驱动入口的树藤,将狮兽双足缠住。
狮兽无可奈何,从耳中摸出一支极小的短笛,贴在嘴边吹响。
念影眉头短暂一蹙。
月沉吟的身影遽然显现在眼前,将长剑从中折断,轻叱道:“花朝颜,你做什么?”
念影垂首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剑,恼然丢弃在地。
月沉吟轻一摆手,屏退狮兽后,朝着念影靠近覆上她的手,柔声说:“花界的事自有折栩,你不必操心。”
念影蓦地抬头:“你知道花界出事了?”
他道:“折栩与你一样,同是生于狸山,是花族的仙君,有守护子民之责。这些事情他会处理,你就非要掺和吗?”
念影略微眯了眯眼睛,声音低哑快要听不清:“如果是月冥城出事,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这些年我久居月冥宫,他们出事从未插手。有些事情不管天意还是人为,都是他们所需经历的,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永久。”
念影甩开他的手,“既然是这样,那当初你又为何要违抗天意救下月族子民呢?”
月沉吟轻笑一声,恍若带着几分嘲讽:“花界没有消亡,他们没有经历天劫,若动辄一点小事就要你解决,你忙得过来吗?”
——“花朝颜,我希望今后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原来那天夜里,他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半晌,念影才再度启唇:“月沉吟,我并非你的玩物。”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怕与你成了婚,也不可能整日都只围着你转。”
月沉吟看她的眼神带了些怜惜,“这三百年来你人不在花界,他们不也好好的吗?”
念影顷刻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这些年花界不止一次出过事,但消息都被他拦住,没有传入她耳中。
他想要的,只是与她一人的长相厮守,偕手白头。
念影此时一看他的脸就觉得烦躁至极,“我不想因为这个和你吵架,花界我必须要回。”
月沉吟不肯松口:“那我执意不让你走呢?”
念影催动灵力幻化出剑,直指胸膛,声冷无温:“动手吧。”
月沉吟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
他险些以为,她要用血珀剑与他动手。
念影挥剑间腾出另一只手,摆动纤指,召唤出一道符篆。
数只黑色虫蚁从地底钻出来,爬向结界入口。藤蔓枯萎,化作碎屑融在地面,将入口处的朦雾散去。
念影正要迈进的脚步僵停一瞬,蛊虫身上冒出火焰,燃烧中化作飞鸟,匍匐在脚下。
火焰烧得愈甚,逐渐蔓延整片树林。
念影灵巧地将飞鸟驱散,躲开月沉吟袭来的掌风,面带诧然:“自己的地方还烧得这样狠。”
月沉吟哑然一笑,二指捏住剑口,同时伸手揽住她的腰。光影中,两道身影似真似幻。
长剑断裂,念影冷笑一声,合掌再次唤出蛊虫,嘴里念了咒语。蛊虫听从召唤似利箭扑向月沉吟,他下意识挡过,而方才被驱散的飞鸟回旋,一道扑了过来。
念影拂落符篆,聚满了灵力的一掌狠狠劈在他侧颈。
月沉吟心口剧痛,生呕了一大口血,眼中透着几分不可置信,“你……”
念影表情极其难堪,别过头不再看他,然手里动作不停,趁机再度袭过去一掌。她刚转身,背后突然出现一阵光焰,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狠狠捏住了脖颈。
树木和所有植物都被烧干殆尽,楚素和忬蔺赶过来的时候,就远远瞧见两人缠打在一起,浑身是血。
“念念!”
楚素嗓子都要跳出来。
两人同时一分神,念影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短刃,双双从半空坠落之际,刃口从月沉吟手腕生生刺穿。
念影很快被他反手压制在地,结下一道法印,召来月弦笛。神器抵挡住月沉吟的灵力,他手腕流出的血一点点滴在她脸庞。
月沉吟满脸沾着血,猩红的眼睛凝望着她,带着调笑般的神情:“现在若云舒与你交手,保不齐都要败下来。”
念影快手制住他的力道,用力将人推开,月弦笛的强劲力量从中间爆发,就连不远处的楚素和忬蔺都被震倒在地。
月沉吟一转眼,人已没了影儿。
他重重一掌打在残树上,地面都裂了三分。
忬蔺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缓步走近,小心询问:“君上,要追吗?”
“她执意要走,谁都拦不住。”
月沉吟盯着结界入口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只是没想到啊,不过几百年的时间,修为增长了这么多。”
.
花界此番的确是出了大乱子。
沉寂数年的血魔突然从西境箔山离开,大肆在各处作乱。列盈收到越境城的传信,昨夜亲自前往除魔,恰好撞见了花暮迟。
两人交手间,列盈不敌他,逃离至狸山。然而花暮迟对她起了杀心,紧跟着追上狸山,将人打成重伤。
恰好玉玲珑来了狸山,与折栩合力打退了花暮迟。
花暮迟跟发了疯似的,在花界境内伤了诸多人,无数血魔仿佛受到他的召唤,撕咬、嗜血,一夜间死了千百人。
折栩将一切告知时,念影目惊口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花暮迟人呢?”
“雪前辈过来了,她将血魔暂时镇压,也将人带去了雪山。”
念影深松口气。
折栩静了静,又道:“前辈的意思是……花暮迟需要你来处理。”
念影顿步,看着他说:“血魔以血为生,被吞噬的血和魂魄可以召回。但,需要去一趟地府轮回殿。而且修复过程极其耗费灵力,怕是要借助冥祓的灵力。”
冥祓使用对身体损耗大,能遭到极深的反噬,若非必要,她真的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可若是……能借冥祓重新铸造一样等同价值的圣物呢?
念影意味深长地看着折栩,蓦地问:“若族人奉你为王,你可愿保花界永世太平?”
折栩怔住:“……什么?”
念影轻叹口气,“你说要怎么样才是对花界最好的安排呢?”
折栩一笑:“像巫姜国那样,也挺好的。”
人不再有信奉的神明,协同君王治理国家,有着属于自己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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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影从地府回来后,用着恰好从地府买到的一本古籍按上面的法子找来四神山树脉,削了自己的一根神骨,借用冥祓在雪山铸了云幕灯。
她以云幕灯的灵力将所有作乱的血魔封印在花界地底,随后去了当年海冥岛所在的海域。
海冥王曾也作恶过,在上古时期。只不过后来他也只愿带着自己的追随者守着一方海域,没有再起争斗。
算是她对不住他。
若非因为她,月沉吟不会杀他。
念影使用特殊术法将冥祓隐匿进海域之中,回到狸山后,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
是她的故友,寂含。
他们有过情意,但她对他确实无半分男女之情。
忬蔺将此消息带回月冥城时,眼睁睁看着月沉吟砸碎了满屋的古物。
他一句话没有说,之后都一整日一整日地闷在画室作画。
两月后,月冥宫才再次传来花界的消息:称花族子民扶立新王,请了花神见证,王宫建于荆州城,改花界为荆州国,王君登位,祭司辅佐,协同治国。
月沉吟压在心里的那口气顺畅许多,当天就去了狸山。
他过去的时候,念影正抱着酒坛躺在树上饮酒。
如果那天她没有对月沉吟真动手,他大概不会放任她离开这么久。
念影仰头望月,神思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花朝颜。”
声音又轻又细,很是模糊。
念影还没来得及往下看,树干猛地一颤,将她人抖落下来。
她身子未着地,被人稳稳抱在了怀里,熟悉的气息恍若在雪山的初见。
念影定住视线,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的脸:“你的脸……好了?”
月沉吟淡淡点头:“嗯。”
念影唇瓣在他侧脸碰了碰,“似乎更好看了些。”
“当真吗?”
念影环抱住他,“我不会撒谎,你知道的。”
月沉吟忍无可忍,抱着她转身走进了屋内。
念影意识早已清醒,看明白他的来意,没有开口说还需要几日处理事情的话,也没有反抗他。
他真的到了情热之际,是停不下来的。
于是她主动了起来。
分不清月沉吟是真信还是假信,总归他很欢愉,在没来得及有机会发作媚蛊前,念影用迷魂术弄晕了他。
三天,她少说需要三天的时间,他必须要昏迷三天。
念影摊开掌心,变幻出一粒药丸,将药含入嘴里后,贴近覆上他的唇,撬开牙齿喂了进去。
事毕,她离开床榻穿好外衣,推门而出。
楚素与忬蔺正在院外等候,见她走出来,同时迷茫地瞪大了眼睛。
“念念。”楚素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念影淡声:“带他回月冥城吧,若提早醒来便告诉他,我把小迟的事情解决好就会回去。”
宫中事务繁多,折栩忙得不可开交,念影见了列盈后亲手将云幕灯交了过去。
折栩奉王当天她便说过,见祭司即见花神。折栩与列盈同在,又有云幕灯护界,她也可安心待在月冥城。
事情交代完,她才转而去往雪山。
花暮迟昏迷数天,安静躺在冰棺内。
念影靠近才隐隐意识不对劲,为什么他体内还藏着另一道与之相悖的力量,左右着他的行为思想。
就好像是一身二魂。
当年察觉出他身体里有种下百花筑梦的痕迹时不曾这样过,那便是他入魔后的事了。
念影寻了法子,没有办法将他体内魔气逼出,也没办法弄清楚那另外一道力量究竟为何。
血魔不死不灭,从前她舍不得杀他,如今,却是杀不了。
三天期过,念影毫无迟疑地将花暮迟带去无垢山,关进了九十九层刑牢里。没有等他醒来,半个字都没有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