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影沉默不语。
月沉吟本意只是逗逗她。
他知道这种问题她给不了什么回答,看她眼下反应,知她十有八九又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好杜绝他往后再问这样的话。
月沉吟脸色僵了几分。
半晌,念影干巴巴道:“我还有未完成之事,所以现在真的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
“话这样说了,便是执意要与我对着来?”
月沉吟无声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也退了一步,“可以让你去荆州,但我会陪你一起。”
念影欲要拒绝,他却又赶着补话:“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的人,我绑不住你的心。而这三界之中,有那么多觊觎你的豺狼虎豹……”
“月沉吟!”
念影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这么多年来,还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胡乱吃醋。
她身边有过追求的人,但除了寂含,其他人她从不曾给过情爱相关的任何回应。况且,不是谁都和他一样,喜欢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一定要得到才肯罢休。
“他们都和你不一样。”念影说。
月沉吟短促笑了笑,“他们?”
“你指谁?”
“…………”
念影双手掩住了眼睛,这真是没得聊。
月沉吟将她凌乱的发丝理顺,不禁又笑了声:“看来你心里也很清楚。”
念影放下手,启唇:“如果你不喜欢……”
月沉吟语气沉重,一字一顿:“不、是、不、喜、欢。”
“而是想杀了他们。”
他还能用什么方法永久地留住她?
他不知道。
他所追求的美梦总是惊醒得很快,而他的所作所为,无非只是想让这场梦再维持久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时间。
但他越是这样,他们似乎就会隔得越远。
许久,念影才轻轻出声问:“所以……百竭是你杀的吗?”
月沉吟早知她会问出这句话的,“你以为呢?”
念影琢磨着,带着回忆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成婚那天,他是来过月冥城的。”
“师姐也与我说过,他帮过你,你们是朋友。”
“我一直不信你会杀他。”
月沉吟似笑非笑地点着头:“那么除了我,你心里的另一位嫌疑人是谁呢?”
念影思忖片刻,说:“能在无垢山轻而易举下手杀他,除了你,我想不到旁人。”
她盯着月沉吟的眼睛,急切想要从他眼里得到真实的回答。
却见他一笑,谦虚起来:“夫人太高看我了。”
这话已经给了她答案。
念影微微闭上眼睛,在他唇畔印下一吻。
“月沉吟——”她拖长了尾音,字音在他耳中无比清晰,“我爱你。”
难得她主动下的欢愉,月沉吟心中狂喜。
次日两人都至午后才醒,念影先离榻回了烟棠殿。
临近殿门便瞧见雪白的小狐狸蹲在树下,似乎是在等什么。
念影走近后将狐狸抱起,摸着脑袋:“观观,我一会儿要回一趟花界,你乖乖的。”
小狐狸一张口,在她手背很轻很轻地咬了一口,旋即跳下地跑开了。
昨夜她软磨硬泡,月沉吟还是没松口,非要和她一起去荆州。
她倒不怕他跟着她,就是烦。
毕竟他和花暮迟一见面,两人都跟点燃的爆竹似的,不打一架似乎都对不起心里的怒火。
从前一直是这样,最好的状态下也只有他们成婚那一天。
当年魔皇掀起三界大战,花暮迟趁机作乱,被雪神再度封印在了无垢山的刑牢里。
之后呢,他是何时又跑了出来?
虽说这孩子从小被关习惯了,逃跑本事见长,但雪神应当不会那么容易让他出来的。
念影换好衣服,于镜前坐下,月沉吟迈步走了进来。
他靠近后,自然熟络地开始给她梳头绾发。
念影张口,想问问他花暮迟的事,却又立马意识到不妥,将话咽了回去。
月沉吟从镜中看清她的神情:“有话要问吗?”
念影柔声问:“伤口还疼吗?”
发梳拢毕,月沉吟选了支梅花簪,挽好发髻簪发,继而又拿了对梅花耳坠戴上。
少顷,他小声喃喃:“下手的时候就不心疼我。”
念影神情冷淡:“我恼你的时候是想杀你的,你应该很清楚。”
月沉吟低头凑近她,温声说:“念念,我们以后都不吵架了好不好?”
念影敷衍“嗯”了一声。
抵达荆州王城时,念影絮叨了几句。
两人来回拉扯,最后月沉吟退了一步,答应不去王宫,在方离阁等她,念影临走前主动抱了抱他。
幸好,省得两人见面打起来她还要花时间劝架,累得慌。
花暮迟提前得知消息,早命人在宫门外等候。
在面对无数个变故与选择中,念影都能给出自己合理满意的解决方式,但是花暮迟……她只剩下了无奈。
对于做姐姐的失败感,她很早以前就体验到了,每一次花暮迟犯错,这种感觉都变得愈发强烈。
花暮迟在殿中来回踱步,一见人就立马迎上来。他不敢去触碰念影,小心翼翼地问:“你,记起来了?”
念影微微笑着:“你很不希望我记起来?”
“我自然不想!”
压根不用月沉吟来,他都能一点就炸。
“你的记忆里,是雪云舒,是玉玲珑,是楚素,是忬蔺,是月沉吟,是他们所有人,但独独没有我。”
“……”
又长大了。
你是我唯一的骨肉血亲,我心里岂会没有你。
念影怜爱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到现在还没学会如何做好一个姐姐,或者说,如何做好花暮迟的姐姐。
“你不想我登上王座,如今我可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坐上这个位置的。”
花暮迟往桌前一坐,笑眯眯道:“怎么,花神大人这也要管吗?”
当年折栩奉王,是她无奈之举,也是权宜之法。
其实后来花暮迟也问过她,既然要选择一个人将整个花界都托付出去,为何那个人就不可以是他?
他是她的亲弟弟,血脉相连,而且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胜任,为何不可以是他呢?
念影已经记不清他具体何时问的,也记不清那时对话的具体内容,只隐约想起,她说了一句:
“你没有资格。”
原来是这个理由才想要做荆州王的。
怎的就这般魔怔,倒也是真的无救。
“王位是责任,并非只是高高在上的权柄。”
念影自觉对他已经言尽,无话可劝,“你若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承担守护荆州之责。”
花暮迟问:“你怎知我承担不了?”
念影彻底词穷。
花暮迟又问:“只有折栩可以吗?所以当年你心里的选择唯有他一人?”
“……”
“那么月沉吟呢?”
“他又是否承了守护月冥城的责任?”
念影闭了闭眼,“他为月族子民倾尽全力,经历过无数次苦痛。冥魔一族的尊主之位,唯有他能担得起。”
语气平和,毫无嫌隙,似以往般细心宽解。
可她越是这样,花暮迟就越是听得恼怒。
“所以在你眼里,他就是什么都好!”
念影站得腿有些酸,寻地坐了下来。
花暮迟微微瞠目,盯着她。
念影视线一转,见桌上摆满了甜食,恰好嘴涩,吃了几颗蜜饯果子。
“自己做的?”她蓦地问,“还是宫里的厨子?”
花暮迟红了眼睛。
念影又尝了几口,片刻后道:“你不该这样胡来。”
花暮迟恼然看着她:“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姐姐,自然有资格管你。”
“呵。”花暮迟冷笑,“你竟还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
“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以姐姐的身份出现,你永远看不到我,你以我为耻……”
念影揉着眉心,心里百般苦涩。
花暮迟语气逐渐带了哭腔:“阿姐……你说过你会一直保护我的,你说过我是你最在乎的人,为什么你会被那个男人迷了心?”
“阿姐,我们是最亲的人,为什么你总是要帮着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
他声声质问,言辞激动,越说越气,气得脑子都混沉了,所有怨气都要发泄出来。
若是眼下月沉吟在此,他必然更加不能压制心底的郁火,定要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在百花筑梦里,你明明都看到了他那些不齿的所作所为,你不应该……”
念影忍不住打断:“处在筑梦里的人,如果意志够坚定,是不会被篡改记忆的。”她神色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丝毫没有受花暮迟情绪的影响,“我知道你曾经将这个术法在旁人身上用过,但对我无效。”
花暮迟连连摇头:“不……是有效的,是可以有效的。”
念影盯着他的眼睛:“你入魔前,也对我用过一次。”
花暮迟神情变得扭曲,抱住脑袋蹲下,霎时头痛欲裂,嘴里喃喃:“你知道……”
“我知道。”
念影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你觉得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你,觉得我心里没有你,所以你利用筑梦改变了我的记忆,让我以为我们曾经很要好,我们是彼此的依靠,我很疼爱你很在意你。”
“可在你眼里,那些都是假的。”
花暮迟不停摇头,双手颤抖。
念影眼眶泛了红,走到他面前,低身轻轻覆上他的双手,柔声说:“小迟,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才是那个在筑梦里被篡改过记忆的人。”
“记忆都是真的,曾经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只是因为你的恶念增深,戾气自动生成了筑梦幻境,将那些经历过的都抹除了。”
花暮迟半晌才抬了眼,哽咽道:“你骗我。”
念影面对他时耐心是真的,乏倦也是真的。
“你以为的是我被篡改的记忆,其实都是我们彼此真实的经历。是你心里的恶念一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都是虚构的。”
“小迟,你从无垢山刑牢逃出后我就告诉你这件事,你半信半疑,只是那点信任在不久后就被恶念压制了。”
花暮迟仍旧不相信:“不,你在骗我,我没有丢失过记忆。”
念影叹了口气,“你心里恶念太深,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但是小迟——”
“我没有丢下过你,如果我真的想你死,当初在海冥岛碰见时,就会取你性命了。”
“当年你犯了那么大的错,我都只是将你封印。”
花暮迟无法沉静下来,“可你不是也没杀月沉吟吗?”
“……”
念影终于没法维持从容,扭过头,抬步欲要走向殿外。
“阿姐!”
花暮迟声音嘶哑,“你曾说我跟他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只是为了压制他的恶念才会待在他身边……可当你能动手的时候却没有,难道不是舍不得杀他吗!?”
念影按了按额头,刹那间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痛得几乎窒息。
花暮迟后面还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完全没有听清。
半晌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凑过来,“……你怎么了?”
念影头疼得愈发厉害,快要喘不上气。
“阿姐,你怎么了?”
花暮迟吓得手足无措,想要碰一碰她却又不敢动,“阿姐你别吓我……”
念影脚步战栗,抬眼觑了眼他,随后唤出了意心镜——
“沉吟。”
灯光闪烁间,那边传来声音:“怎么了?”
“我在王宫,你过来……”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花暮迟一道清气打过去,意心镜顷刻间化作了碎屑。
他眼神变得恶狠狠:“为什么出了事总是要找他,我明明就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