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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清(一)

    南次三经之中,有山名仑者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

    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汁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皋,可以血玉。

    刘潆是仑者山上最后一棵白皋。

    六年前北梁覆灭,平王赵构自燕京定都继位,建立南梁。颙鸟自令丘山来,引发大旱。她在屠宫的大火中化为烟尘,幸得灵泉浇灌重新修成人形,由此存活下来。

    白皋化形,食其血可忘忧,食其肉可释劳。她能让人忘忧,盖因自己也无忧无惧。

    化为人形时她五感全无,不通七情,只能维持树木的形态。师父取了天虞山的灵泉浇灌她,他说机缘终究要等。

    刘潆在山间扎根数千个日夜,也没有等来她的那个机缘。

    现下她放弃了,她的机缘却穿着厚实的袄裙,踮起脚尖,想要拗断她的食指。

    陈宜蓁抬起头来,看见手中光秃秃的树杈上坐着一个月映雪塑般的阿姊。少女松开手,低低地说,她想找到善空道人的青雘笔实现娘的遗愿。

    天虞山上的道长说,在仑者山的桃林中找到一棵通身雪白的光秃秃的树,掰下它的树枝,砍下它的树皮,善空道人就会出现。

    阿姊怔怔地瞧着她,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她侧目望向南方,这么远的距离,怎么也瞧不见分毫。

    好半晌,她抚过手中枝丫,化出一支月色凝成的清透笔杆。

    “这支笔,名叫问心。”

    白皋用血液为墨,青雘做笔,勾勒诸般前尘旧梦。将画卷连同雇主的姓名一同烧毁,心中郁结烟消云散,是为忘忧。

    静谧森林中刹那间月华大盛,针落可闻。刘潆伸手结印,二指并拢如锋刃割开自己的手腕。

    红漆般的树液从血管中涌出,光影绰绰,如金箔挥洒。画布临空拔高数丈,如同另一个天幕,与日同辉。

    血液时隐时现,逐渐拼凑出女孩母亲的名姓。

    陈越清的遗愿,是一个叫做陈谌的人。

    画卷告诉她,他死于十六年前。

    陈越清母亲在她五岁时抛下她走了,陈越清是早产,先天不足落下病根,打小身体就不好。陈家只有这一个女儿。

    陈家并不富裕,陈译文上山挖笋在岩洞里撞上了陈谌。他当时不过七岁,摔断了腿昏死过去。岩洞里除了这个孩子,只有他亡母青白硬挺的尸体。

    府衙门外张贴过告示缉拿他们。陈译文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一是陈译文替他将他亡母妥善安葬,他为奴为仆照顾陈译文的小女,随他们回到家乡避开追兵。

    其二是陈译文即刻去找官兵揭榜,悬赏的赏金也够陈译文找人牙子为女儿买一个甘签死契的奴仆。

    七岁的孩童皮肉青紫,淤伤同绽开的皮肉仿似不足为道,是他与生俱来的另一副皮囊。冷汗涔涔打湿他的发,伤可见骨。他的眼中仿似也反着和白骨一般冰冷的光。

    虎爪磨平,利刃藏锋。

    自这一日开始,陈谌便同陈家签了契。后来到了开蒙的年纪,他又同陈越清一道上书塾。

    他与陈越清一起长大,后来乡试,陈谌考上了案首,陈译文病重,将陈越清托付给他。

    这时候的托付,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陈越清打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从没心思想过什么风花雪月。她的身体不适合成婚,她知晓总要有自己生活的那一天。

    她及笄后便想好,跟着山脚下医馆里的李大夫——她只来得及怔愣一下,陈谌的脸色就陡然难看起来。

    两个人听到陈译文的要求都没说话,可是陈译文去了,陈越清怎么办呢?

    陈译文这些年来看得分明,久病床前无孝子,任何真心都抵不过一日日的磋磨。

    陈越清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她,难道不爱她吗?可是这种爱还是在一日日的奔波劳苦中消散,他明白这样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可陈谌不一样。

    陈谌自小如此,他做得到,也只能做到。

    陈越清咯血昏厥,高烧不退,谁能每每夜起不厌其烦,替她烧水煎药,终夜不眠?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陈译文信不过任何人,只能步步紧逼,挟恩以报。

    “陈谌,我要你答应我,不得再考,护好越清,终生不得踏出郴州。”

    在陈译文的见证下,他们匆匆成了婚。

    成婚的那一晚,烛火昏暗。

    喜帕上坠着长长的流苏,新娘抓着他的袖子,莹白的手用力到透出浅青色的筋络。

    她想说爹说要救你就只能应下成婚,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话刚出口,便吞没入滚烫的呼吸。

    陈谌身上没有多少酒气,但却已经显现出了十二分的醉意。

    陈谌不能沾酒,上一次碰酒,把陈越清喜欢的东西都砸了,她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没有叫爹发现。

    他说讨厌她。她一直知道。

    陈谌用额头试了试她的,皱起眉头看她。她明明没有发烧,不知道被他试出了什么温度。

    她的喘息声被他堵在唇舌中,一句陈谌,被他逼得缠缠绵绵,怎样都说不完整,只漏出几个时断时续的声调。

    陈越清挣扎着要推他,被陈谌扯了幔帐上的红绦,双手束紧,绑在一旁的床柱上。

    陈越清混乱到极点,脑中嗡响,却还能听到唇舌间绵密的水声,搅乱失了序的心跳。

    她拼命想要守住自己的裙带,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爹买来陈谌,就是想要将她托给他。她打小常常病着,有时候烧了几天都没有尽头,擦身都得由陈谌来。

    她烧得糊里糊涂,还记得按着他的手,拼命摇头。可是爹说她一直喜欢陈谌,以后要同陈谌成婚。她的丈夫应当这样照顾她。

    “我不喜欢陈谌。我怎么想他,就像他怎么想我。”

    “又说气话。不是陈谌,谁能如此待你?”

    她的心里像是扎进了无数细小的针,并不很疼,可叫人心里难受。她低着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需要他照顾我。爹,我可以自力更生,久病成医,李大夫已经答应了我。”

    陈译文最近病得更加厉害,常常出现幻觉梦见不知所踪的发妻。

    他必须马上把陈越清安顿好,陈越清不愿意接受他的安排,陈译文就发了怒,将他们锁在屋中。

    陈谌只拉了一下门栓,便松开手站在那。

    他生着一双同他性情全然不符的桃花眼,此时侧目望过来,桃花潭水映深却薄,她便只觉像是幼时被母亲按着,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池塘。

    他不能是她的丈夫。

    春日的旱雷闷响,如同布帛缚住口鼻,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攥紧自己的衣领,她知道自己捍卫的是什么,可爹不知道。而陈谌——他永远也不必知道。

    陈谌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松开门把走过来。

    烛光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他扯下发带蒙住眼睛,他给她擦身,解开她的衣服,比她自己动手还要轻巧。

    后来过了十四岁,他们吵过一次架,陈越清躲了陈谌一段时日。

    陈译文总把他们锁在一起,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愿相夫教子非要胡言乱语去当女医,只想要逼她就范。

    那阵子她烧得再厉害也不敢入睡,再后来不管陈越清睡着醒着,陈谌再也没同那日一般,覆着眼解开她的衣裳。

    从那一晚听到他的话开始,她拼命地想要停留在这段距离,可是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了?

    “陈谌——”

    她的口中被他用手指塞入那团通红的喜帕,攥紧了指,只能发出低低的,破碎的呜咽。

    他俯下身子啄吻她的眉心,像是在那上面落了锁。

    “你病着,不能喊。”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坚持她病着。

    陈越清昏昏沉沉,被他挟制着浮起又沉降。

    她本来没有烧,可是浑身的热意逐渐翻搅,云层之中时晴时雨,她被卷进一股难言的浪潮中,想要咬紧下唇止住难耐的呜咽,却因为被他堵着口齿不得不流下几丝晶亮的口涎。

    她像是一只被盛满了的酒盏,可斟酒的动作没有停,酒盏中就逐渐被搅弄得一塌糊涂。

    陈谌从她怀中抬起头,看她恼羞成怒的、雾蒙蒙的眼。

    她的眼泪要落下来,陈谌终于替她取出那张帕子,可手上的束缚还是没有松。

    他再一次俯下身来扣住她的指,陈越清实在没有办法,恨恨地,一口咬在他左肩。

    他混不在意,一下也不肯停。无论她表现得如何难耐折磨,或者说,他就是喜欢看她这样的表情。

    她发着抖,伏在他怀里没了力气,恨恨的咬劲不得已收回来阻止自己变了调的声音。

    她的嘴唇要被咬破了,陈谌用手指制止她。他的声音里盛了剑刃一般轻薄的笑,早些时候,她做了多少努力就是想要换他一个真心的笑。

    她还在哭,她怎样才能不哭呢?

    “讲讲道理,陈越清。”陈谌俯下身,眼眸深黑,里面困着她混乱通红的脸:“你总要想点办法,好叫我心甘情愿。”

    他们成婚后隔了两日,陈译文在睡梦中故去了。

    陈越清不需要陈谌的照顾,她不想要任何人的照顾。十三岁时爹将他们锁在屋里,他说除了陈谌没人能够照顾她。

    她从六岁开始就再也不敢靠近河岸。她从强迫自己直视水面开始,花了三年的时间,学会了凫水。

    她没有想要逼他。

    除了陈谌没有人能照顾她,那她便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母亲离家后的那几年,爹看到她便流泪,一言不发。

    她病得出不了门。她没有同龄的朋友,没有人和她说话,直到后来有了陈谌。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她不想要他做任何事。

    他在她此前十年的记忆中占据了几乎全部,没有人知晓对她来说他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可是他说讨厌她。她那时候没有哭。她早就知道了,可她如今才发现,她好像把他说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每个音调每个表情全部记在心里,直到如今。

    他从小寒窗苦读,一直想到上京去。爹没有给过他一个子,陈谌从八岁开始时常一整夜坐在院子里,他抄书换钱,是为了十倍偿还葬母的银钱,为了书院的束脩,为了科考的路费。

    他考上秀才便不能再考,爹要他留在村里当教书先生,终生不得离开郴州。爹是为了她,她凭什么把他从前的十年尽数推翻呢?

    这不公平。这一切耗费了他那么多年,以至于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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