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什么狗屁社交焦虑障碍!”

    粗狂、粘腻的嗓音骂了一声,在空荡昏暗的回廊里回荡着,悚然传来。窗外暴雨骤降,一瞬雷鸣电闪掠过,一大一小的身影就拐过了转角,在窗前停下。

    “遥遥我跟你说,你没什么事,你就多去交朋友,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轰隆!

    又一道电闪照亮了女孩的侧脸,虽然低垂着,漆黑的眼珠也倒映出了一粒光点,给黯然的神色提了些精气。

    可惜只一瞬。

    “患者初步诊断为社交焦虑障碍偏燥郁,偏中度,这位家长方便的话,请你也挂个······”

    砰!

    男人拉着女孩摔门而出,门上写着“心理咨询室”的挂牌应声坠地。

    “遥遥,遥遥?你听见了吗?”

    轰隆!轰隆!

    男人的声音交织着恐怖的雷声,张牙舞爪地爬进她的耳朵,她抿紧嘴唇,竭力抑制着哆嗦的身体,两只手绞紧了腿侧的布料,似乎已经分不清是症状发作,还是真的雷声太大没有听清。

    叮铃铃铃······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她如噩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接通电话替自己解围。

    “喂······是你?!我在穗城医科院······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去······”

    “找······”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听不见了,瞳孔颤晃着看向前方。

    因为她注意到男人探究的脸色陡地一下沉了下去,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狰狞起来。

    他手臂猛地暴起青筋,紧紧捏住自己的手机往地上狠狠摔去——

    砰!

    屏幕一角砸到砖面,玻璃瞬间四分五裂,四处飞溅。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准找他不准找他!夏无遥!你学不乖是吧!非要跟你那恶心的妈学!”

    “你妈跟外面的野男人跑了!你也要是吗!”

    “你就不能让老子省点心?!老子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现在你搞得我手机都砸了!这手机多贵你知道吗!啊?!”

    ······

    “说话啊!!!”

    她被吼得一抖,忙垂下头呜咽着说:“对、对不起······”

    “······算了,转学吧,刚好可以去多交点新朋友,省得你天天惦记着那些不三不四的,走,老子现在就去给你办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完,一把扯过她的衣袖,把她拉走。

    轰隆!!!

    雷鸣仿佛在头顶炸开,数这声最响,可她只觉得好奇怪啊——

    怎么以往那么害怕,那么恐怖的声音,现在一点都不可怕了呢?

    *

    穗城的十月,天气才刚微微转凉,雷阵雨依旧猝不及防地下,就像天上安了个喜怒无常、反复蹦跳的弹簧开关,逮中哪些个倒霉蛋就哗啦——

    不把那仿佛装着一整个大海的水倒光都不肯罢休。

    夏无遥恰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往常她都带伞的,偏偏今天到处找不到,她又不敢一个人去买,一想到要跟店员交流,搞不好还碰见哪个认识她的叔叔阿姨,就好想吐出来。

    雨势极大,眼前像砸下了数不清多少叠厚重的白色幕布,夏无遥忙脱下背包举过头顶,朝前方跑去。

    冲破一叠又一叠,一幢巨大的建筑物缓缓浮现,她加快了速度,冲刺的步伐离它越来越近。

    “教学C幢?”无遥不太确定。

    她离得很近了,但通体砖红,样式复古的教学楼的确不太常见,一砖一瓦都透着不属于这个世纪的别致,像一位优雅的老妇人,在漫山的枫树林里细细品着茶,举手投足间,就已过了百年。

    笔直的墙体根本挡不住顽强的小生灵,碧绿的爬青藤窜到老高,混着暴雨,她在底下,只觉得那是一条条带着生机的瀑布,从顶楼倾泻而下。

    一时间水流迸溅,风涡四起。

    水滴就载着风,在墙角边上播撒下每一小粒生机,缓缓发芽,长成枝繁叶茂。

    “呼——”

    无遥终于冲进这幢建筑的庇护,耳里嘈杂环绕的雨打声瞬间抛落到外。

    咚咚。

    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两声微信消息提示音。

    她一手拎着背包,一手拿出看了看。

    Wind:手续都办完了吧?今天有没有好好吃午饭?

    是他!曾经跟她同校的网友Wind!

    之前被她爸强制删了好友,不过好在她早就把对方的微信号记得滚瓜烂熟了。

    “有的,多亏了你的建议······”

    无遥的嘴角不知不觉挂起了笑,边在屏幕上敲击编辑着回复,边低声喃喃,“让梅姨偷偷给我做了份便当,不用去饭堂······”

    然后习惯性抬脚快走了起来:“现在已经吃完了准备去······啊!”

    “艹!你他妈走路没长眼睛?!”

    她的右侧肩膀刚刚突然被人猛地撞开,硬生生的疼,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感到头皮一紧马尾一沉,朝后坠去。

    紧接着被强行拖拽到一间阶梯教室外面,狠狠摁上墙边。

    “喂,又是新来的?见了我们金姐敢不打招呼?”

    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脸。

    一阵慌乱过后,无遥竭力让自己缓过来,勉强定住了神,聚焦看向前方。

    三个发型凌乱的女生正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她们披着纯白汉服衫,但个个面容可憎,苦大仇深,视觉效果大概就是仙侠剧里求道不得永坠地狱的堕仙。

    “······”

    她没回话就立马低垂下头,避免再次和她们有眼神上的对视。

    然后猛地一个冲刺!

    被像拎兔子一样拎了回来······

    “去哪儿?”拎她的是中间那个为首的女生,“打个招呼很难吗?叫声金姐听听很难吗?啊?”

    就是很难啊······无遥身侧捏紧着的拳头猛颤了一下,为了保条小命,她尝试着张了张口,但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金姐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对方这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的转学生都怎么回事,一个敢还手,还来一个敢惜字如金。

    在穗城十三中,还从没有人敢撑到现在都不跟她说一个字呢,哼,有意思。

    社团办那群糟老头子欣赏不来她的高级艺术就先算了,现在······

    她松手捏上夏无遥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完、蛋、了······无遥忙闭紧了双眼,但下一秒就被强行撑开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皮,她对视了几秒后就急匆匆地移开,把目光停在金姐的眉间。

    “这脸······”

    金姐忽地凑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倒也算恶心。”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被拉得极近,无遥怔愣住,一直紧绷着的神色凝滞在脸上,眼白缓缓泛起一层淡淡的水气。

    她知道的,她很难看,自从察觉身体不对劲以来,脸上坑坑洼洼就没好过。

    其实换做以前,夏无遥还是称得上小美女的,因为她本来的长相是仙灵小巧那挂。

    就算是现在,明明只是穿着普普通通的蓝白运动校服,却因为白皙的橄榄调皮肤衬得清冷仙气。深黑色的秀发利落绑起,小鹿眼微颤,眸中映着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点,浓密长睫忽地一扑闪,就多添了几分灵动。

    奈何脸上扒满了红红肿肿蓄着黄脓的败笔。

    像个染上了岁月痕迹的破布娃娃,让人难以挪眼的同时,又未免叹息一声。

    “哭什么,想让我放过你很简单,喏。”

    金姐捏住她的下巴往东边移,“看见没有,去阶梯四室,让姐乐呵乐呵。”

    无遥顺着方向望去,稍远处就是一间宽大的阶梯教室,说来也奇怪,现在是午休时间,只作报告、实验和艺术用的C幢怎么会有不少的人聚集在那里?

    还有金姐说的乐呵乐呵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预感不妙地颤了起来,逮住对方松手的时刻往楼外瞟了一眼。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还飘着些灰扑扑的云,这时候不逃,搞不好一会又倾盆大雨。

    想到这,无遥又猛地一个冲刺!

    然后被人像熊孩子拖气球一样拖走了······

    *

    雨停之后,天色开始逐渐转亮,但也才刚到勉强不用开灯的程度。夏无遥被拽进阶梯四室的那一刻,门边的一个短发女生却就把灯都关了,还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回到位置,同伴拿手肘捅了捅她,小声嗔怪:“喂,你发什么颠,我题还要不要做啦。”

    “诶呀别做啦。”短发女生眨眨眼,“你不觉得现在这种似暗非暗的氛围就很适合发生点什么吗?嗯嗯?”

    同伴往后瞄了下,转回来,拿笔头敲敲她的脑袋:“清醒点吧你,这后面一排排一列列的,哪儿轮得到你。”

    女生不服气地鼓起嘴:“哼,我不管,秦风一定是我的。”

    “秦风一定是我的~yue,才多久,魂儿都勾没了,啧啧啧。”

    “就不管,略略略略略。”

    “看什么。”

    无遥刚要顺着女生聊的方向往阶梯看上去,就被金姐一巴掌拍下后脑勺,扯近了些,“想不想快点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

    教室里乌泱泱一大片人,无遥垂着眼,动都不敢动弹了,只好怯懦懦地轻点了下头。

    “呵,还行。”金姐冷笑了一声,搂过她的肩膀,贴近她耳边说,“去,第一列最后边那个位置,给咱刚转来就荣登校草宝座的秦风同学表个白吧。”

    表个白吧······

    个白吧······

    白吧······

    吧······

    什么?!No!!!————

    她管他什么校草院草农家草呢!

    她早就拜托Wind帮忙找心理医生查过了,除了恶心想吐、躯体僵直以外,之前自己极度抗拒和陌生异性的现实社交,其实也是社交障碍的症状之一:异性恐惧。

    姓金的逼她去表白,还不如现在就把她杀了,她不要她不要!她才不······

    话想到一半,戛然而断。

    因为她的视野猛地从地面晃到了上前方,再被人死死定住。

    恰逢窗外秋风起,云层散了道口子,一道日光便趁机溜走,穿过疯长的枝桠,透过玻璃,直直洒下。

    那个叫秦风的少年就坐在暖暖的日光里。

    他套了件银色冲锋衣,折射出许多银白的光线,从周身四散开来,银质拉链却拉到了最顶端,半张脸隐在暗处。

    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垂眸看着桌上平躺着的手机,似乎在等待谁的消息,眉心微蹙着,神情焦灼眼里处处透着火星。

    就像深海里的一线光,冰冷又炽烈。

    无遥这样觉得。

    她已被光所蛊惑。

    竟荒谬地将Wind与之重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而后背后一掌助推,她鬼使神差地迈出了步伐,每一脚都像踩在了棉花上,软乎乎,晃悠悠。

    晃到教室的最后头,浑然褪去刚才的紧张闭塞,终于能开口说话,她的声音都变得鲜活起来。

    “Wind······”

    少年闻声,神情微顿了下,从衣领包裹中缓缓抬头。

    他五官立体,下颌线瘦削利落,眉角长,一双丹凤眼长得很深,右眼下眼睑尾处坠着一颗淡红色的小痣。整个人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气,却又几乎微不可察地,在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小心翼翼的慌乱。

    无遥严重怀疑自己看岔眼了。

    “你是。”

    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飘入耳中,将思绪打断,她恍然回神——

    啊啊啊啊脑子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呢!

    无遥懊恼地抬起双手,拍拍自己的脑壳,只短暂地和他对上了下视线,就像兔子耷拉耳朵一样耷拉下脑袋。

    “请问,你是。”

    许是迟迟得不到回应,他虽然保持礼貌,但声音冷冰冰的。

    “······”

    无遥捏紧了拳头,连个语气词都不敢往外蹦,前有只陌生异性豺狼,后有仨女混混虎豹,她动又不是,不动又不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憋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咳咳!!”

    两声响亮的干咳兀地自下传来,她一惊,竟应激得猛地一下脱口而出:“秦风同学我、我喜欢你请问你可、可以和我······”

    “可以。”

    “啊、啊?!”

    无遥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回答,唰的一下抬起头来。

    震惊之余,顺带还察觉到原本悉悉索索的教室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交朋友可以。”

    少年笃定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生冷的语气竟似乎变得和煦起来。

    “不过,我有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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