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逢

    麦闷头跑出老远,心里憋着的一股气,现在化成了一身汗,把身上的戏服都浸湿了,她在一个人造水潭边坐了下来,才感觉到奔跑过后喉咙里泛出的阵阵恶心。麦开始后悔,生气就生气呗,跑什么跑啊,跟猴哥生气就算了,干嘛还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身老戏服,本来就不透气,现在出了汗,和发丝一起黏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像是水鬼扒人,难受得麦浑身不自在。麦喘着粗气在一处人造石后坐了下来,看着人造湖发呆。

    “唉——”麦坐在石头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如果烦恼有形的话,现在应该有一团黑气从自己嘴里喷涌而出了。她曾在家翻看书籍,不知道在哪本书上有言:“气聚则生,气亡则死。”麦觉得说的在理,那现在自己的嘴里都是浊气,相当于气亡,下一步就是死了,那怎么行,自己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只呼一次是排不出浊气的,麦觉得自己要多呼几次。

    于是坐在石头上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一呼一吸。

    就这样打坐于石上半晌,麦觉得自己几乎是“扫浊扬清”,仙体浑然了。

    麦满意地睁开眼睛,眼眸中充满排去万千烦恼丝的清明,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就是被杀千刀的骚包贵人辱骂吗,不就是被狗仗人势的下人欺负吗,不就是千年等一回的成名机会毁于一旦吗?有什么,这有什么!

    麦看到池子中倒影出自己的脸。红颊眉飞鬓,粉墨绘丹青,戏妆画得这般好,却只有这池子死水能看见。怪不得人云,万千烦恼丝,这烦恼丝之所以有万千,是因为只要留了一点点根,就会春风吹又生。麦刚刚还清明的眼神现在又是乌云密布了,这人造的小池子,你好大的福气!

    麦对着池子左看看右看看,又伸出手,气不过得一阵乱拨乱拍,原本平静的池水泛起阵阵涟漪,涂满油墨的花旦脸儿,在涟漪中显得狰狞可怖起来。

    在涟漪中,一个白衣男子的倒影也被冲散了,麦一心和池水作对,未曾发觉,还企图抓几条浪客楼饲养的鲤鱼回去,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做不成浪客楼的角儿,让家大业大的浪客楼拿几条鱼来弥补弥补自己,怎么不算是合情合理?

    浪客楼的园林造景出众,一向是健康城里文人雅客所推崇的,往日里被众人夸赞欣赏,大家都是只远观不亵玩,长势正好,没想到今日惨遭毒手。

    麦瞅准了一截结实柔韧的悬铃木,咔嚓掰断。悬铃木本来生得颇有禅意,现在被一少女横生折断,很是煞风景。躲在假山后的白衣男子,对这棵树倒是肉紧得很,看到此情此景,就差吹胡子瞪眼了,暗骂此人粗鄙不堪,无耻小人竟敢焚琴煮鹤。这棵悬铃木,长成三十年,开花三十年,结果又三十年,好端端地让百年树灵破了相,他倒要看看此人还要做些什么花样出来。

    麦哪里知道那么多,只道是棵树,树干子结实好使唤,拿来戳鱼,最好不过。挑好了鱼叉,麦在池子边的扎好戏服的裙摆,用几根绳子胡乱缠好袖子,露出少女白皙的小臂和小腿。麦紧紧盯着水面,目光跟随着穿梭的鱼群,屏声敛气。

    白衣男子,霎时满脸通红,虽然都说他是健康第一公子,玩得花,圈子野,但去勾栏也只是喝茶听曲,这样看女子的身体还是第一次。娘曾经说过,要是爹敢看别的女人一根毫毛,就要扣出邱盐材的一双老花眼去喂猪。如此想来女子的身体是很珍贵的,不可以乱看更不能乱碰……

    邱柒突然想起今日在花桥上,那位妄图轻薄自己的小戏子,想到那双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眼眸,一张俊脸又红了几番。心下不知怎么,刺挠得很,只好怪给这些伶人,常听几个嫂嫂们骂勾栏里的戏子是狐媚精怪,果然如此,好个邪物!

    邱柒背过身不再看这个叉鱼的戏子,但听着水声潺潺,又不住地好奇,在邱府,自是有池子的,池子里要什么稀罕鲤鱼没有,邱柒上边还有五个兄长,一个阿姊,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小戏子这样跳进池子里叉鱼的。

    在邱家唯一会挽起裤脚进入池子的,是清扫院子的家仆,他们进池子时也不会笑得那般开心,那般全神贯注,反而是皱着眉头捞出些杂草浮萍。

    为什么要叉鱼?池里的鱼想必是不好吃的,若是他想吃鱼,只要抱怨一声,婢女立刻禀报给管家,管家立马诚惶诚恐地去采买,一条上好的鲈鱼,不出片刻就会出现在邱家的餐桌上。

    到底为什么那么开心?邱柒听着阵阵笑声,郁闷非常。

    麦叉鱼时挥臂激水,水花不断飞溅,戏服上绽开了几朵水痕,三月三天气才刚刚回暖,底子里寒气还在,刚下水时麦还冷得一激灵,此时因为追着鱼群踩水,身体已经彻底活动开了,水花打到脸上身上也不觉得冷。

    “鱼生痛苦,姐姐这就帮你解脱!”说话间,麦已经暗暗蓄力,瞄准一条鱼,眼疾手快地一叉,半截悬铃木锋利的断口,直直插入一条黑色鲫鱼的身体。看着鱼挣扎摆尾,麦十分满意,笑声不断,看来贾府的露天炉灶上,今晚能多加一道菜了。

    麦笑得十分猖狂,躲在假山后的邱柒,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脖子,趴在假山后,观察着这个哈哈大笑,张牙舞爪的小戏子。这小戏子正捧着一条黑鲫鱼左亲亲右亲亲,在池边高兴得哼曲,咦,她怎么还拿自己的脸贴着那玩意,泥水都沾了一脸,简直不成体统,仪态全无。

    只见这个邋遢的小戏子,提着鲫鱼上了岸,树干子做的鱼叉一头插着将死未死的鲫鱼,一头被她插在池边软土上。简单收拾了衣袖,绷脚起了势,这个小戏子好像是……打算跳舞?

    麦摆好水袖起势,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宫调拍子。

    “嗒嗒嗒……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麦唱着西洲曲,声音悠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麦嘴上唱着,手上也不闲着,心下盘着动作,水袖一翻一扬,舞得霍霍生风,推袖,收袖,接正扬袖,反扬袖,拂袖后收袖,再接片袖。

    麦心下一喜,收了袖,稳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手受了伤,但这次的片袖十分顺畅,而最后能博得头筹的一招——水袖翻身。

    麦已起了势,正要发力。

    “南风知我意……吹梦…”,麦心道不好,“哎——”

    麦失去重心时,水袖已经甩了出去,发力时恰好牵动了伤口,一阵刺痛酸麻,冲击着麦的头部经脉,意识松动不稳,连着腿上也泄了劲。

    麦直挺挺地朝着池边潮湿泥泞的土地倒去。没事的,麦安慰自己,从满脸油彩变成满脸湿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就算是这土里混了狗尿狗屎,好歹还有曾粉隔着,自己算是有运道的。

    麦闭着眼睛,等待了足足好几个弹指,脸部却仍然没有染上泥土的香泽。何止是没有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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