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娅在一片强光中醒来。阳光笼罩她的身体，经过玻璃折射，温度打了折扣，但依旧十分晃眼。

    地处高纬度的落基山脉，太阳升落带来的温度差异更明显，海拔愈高，阳光的温度就愈蜇人。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黛西娅眨了眨眼，适应着刺目的强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捋了一把睡着时又被压乱的头发，抬起头来。

    卡车依旧在前行，从山区间的93号高速驶上了宽阔的1号公路，这条肱骨大道横跨整个国家，自从1921年投入使用到现在。

    落基山脉逐渐被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

    黛西娅足足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在一辆卡车里醒来。

    往常的日子，这个时间，她应该正在上学的路，骑着自行车，穿过安莫尔小镇，从镇子的东边到西边，她的生活平淡而没有波澜，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时间表。几乎一年也见不到一辆卡车从镇子里的公路上路过。

    如果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不是做梦，那么一定就是她以前的日子像美梦一样平静了。

    “你醒了，希望你已经恢复了精神，黛西娅。”车内音响传出熟悉的声音。

    黛西娅坐起直了一些，暗自希望她在睡着时没有做出什么尴尬的举动，没有流口水、打鼾或者东倒西歪。

    现在她与外星人零距离接触，开着一辆不需要她自己驾驶的车辆，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准确的说，她甚至是处于外星人的金属框架内部，这辆卡车也不是她在驾驶，她只是坐在这里充当驾驶员，以防交警看到擎天柱时惊吓过度，认为这辆卡车无人驾驶。

    “早上好……”黛西娅迷迷糊糊地接了一句：“虽然已经不早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中午11点，你睡了三小时24分钟。”擎天柱说。

    黛西娅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和一辆卡车的沟通方式。

    她无处安放的视线焦点，落在了向前不断延伸的道路上，有些像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话，也像是正在发愣。

    “我还以为我不会睡这么长时间。”

    “适当的休息很重要，你甚至没有达到人类的平均睡眠时间，黛西娅。”

    “可能是因为人类有生物钟……”

    擎天柱给黛西娅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足够容纳一个高个子的成年男性，即便座椅不能调平，但黛西娅仍然算是睡了个好觉。

    她摘掉绑好的发圈，在有限的条件下舒展双臂，听到肩膀的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转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购物篮。

    每次看到这个购物篮，一阵罪恶感都会让她不得安生，心底蔓延的愧色无法展现出来，只能埋藏在晦暗的角落，变成一种沉重的内疚。

    她拿的东西太多了。

    克里斯偷走了她辛辛苦苦攒到的钱，已经让她绝望，那么她偷走超市里的东西，和克里斯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那个售货员会怎么样？

    “我们路过了卡尔加里、斯特拉斯莫尔和巴萨塔，目前在布鲁克斯附近，下一个休息站大约需要半小时。”擎天柱说，打断了黛西娅的思路。

    黛西娅收回目光。

    “我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可以请你在下一个休息站停留一下吗？”

    她从购物篮里摸出袋装的圆面包和矿泉水，开始填补失去感觉、甚至有些麻木的胃。

    她咬下一口面包，没有什么味道的发酵面团并不算太好吃，但是足够柔软，细细咀嚼，还能尝到烘焙的香味。

    “当然了，”擎天柱说，“而且，你需要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

    黛西娅嘴里还咬着面包，她歪头思考了一下。因为刚刚醒来，她的大脑还没有开始运转，正在缓慢地处理着擎天柱话中的含义。

    “如果救护车在这里会好很多，我只能做一些初步的检测，你的腿部和手部有多处伤痕，黛西娅。”

    擎天柱又提到了一个新的名字，救护车，是他曾经带领的某个汽车人吗？听起来像是懂得如何应对人类身体构造的塞伯坦人。

    她想起，脚踝上的伤，是从学校赶回家，自行车翻倒时留下的。

    她那时穿了长裤，皮肤上只有大面积青紫色的撞痕，却没有流血。

    ……等一下，塞伯坦人会通过扫描得知人类的身体状况？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黛西娅吞咽下口中的食物，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不知道擎天柱在行驶时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情，毕竟她在他的车里……笑容停顿了两秒，黛西娅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也许塞伯坦人根本不知道笑容的含义是什么，因为他们没有与人类相同的面部肌肉。

    黛西娅脸上的笑蓦地垮塌了。

    她从家里逃了出来，而克里斯被神秘人团体绑架，安娜也生死未卜。她只有一个母亲，她和安娜的关系并不好，但如果安娜死了，她就没有亲人了。

    那些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安娜和丹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命。他们可以携带枪.支，随意闯入私人住宅，绑架公民，那么必定根本不在意法律规章，或者，很有可能，他们就是制定规则的人。

    “我想睡觉帮我修复了很多，这是自行车摔伤的，在遇到那种东西……之前。”

    “你那时似乎很困扰。”

    擎天柱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用词委婉地提了出来，并不显得冒犯，并且还带了一丝关切的意味。

    黛西娅突然想起，她因为克里斯的侮辱而情绪崩溃时，擎天柱似乎就在她的身边，目睹了全程。

    昨天紧张的逃亡让她没有时间回忆，现在，这些记忆全部串联起来。

    她拿着面包的手僵住了。

    擎天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低沉，环绕整个驾驶舱。

    “我……我，是吗……”

    黛西娅感觉自己像是包裹在空气中的海鱼，因为离开了海水而徒劳地挣扎，但空气却在四面八方，让她无法逃脱，也无处遁形。

    “塞伯坦人，”擎天柱忽然说，“与人类很相似，我们也需要适当关机休眠，让处理器得到休息，避免持续运转造成配件老化过快。”

    他开启了全新的一个话题，与之前的几乎没有任何相关性。

    黛西娅有些发愣地看着方向盘。

    “你们也需要……睡眠？”黛西娅迷茫地问。

    擎天柱继续说道：“在离开塞伯坦之后，我带走的资源并不多，能量很快会消耗殆尽，我会在十几个恒星周期内失去能量供给，而后自动关机。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领袖，以后的塞伯坦人便不会再为旧习、权利，以及体制所困，领袖的时代到此结束了。”

    窗外的阳光明澈，旁边的车道上偶尔出现一辆速度慢的轿车，道路两侧的树木安宁地伫立，如同铺开的水彩，飞快地掠过车窗时，形成模糊的绿影。

    擎天柱说话时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古时流传的神话，而不是与他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现实。

    他原本打算进入一场长眠，在冰冷的宇宙里，远离自己的星球、家园、战友与同伴，为了未来的和平，以体面的方式，给旧时代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但你现在来到了地球……”黛西娅喃喃地说。

    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随后，宛如春风刮过冻土，唤醒整片草壤，身体中沉默的什么未知的东西复苏了，心脏跳动的声音跟着逐渐加快。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擎天柱……他强大而持重，无畏且无私，他会毫不犹豫地救下一个陌生人类的命，也会为了自由，与不义对抗长达几百万年的时间。

    他最后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为塞伯坦争来了和平，将意识形态上最后的枷锁远远带走，承载着他一直以来的责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黛西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什么突然变得焦急，“除此之外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你是个英雄，擎天柱，你——”

    她能做什么呢？如果她可以做什么，至少让领袖获得一个理想的结局。

    只要能改变现状，哪怕分毫……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也可以努力去完成。

    就像擎天柱将她带出了那个小镇，在森林里，用双手替她挡住了爆炸，将她保护在胸膛前那样。

    但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或许，不应该是这样的……”黛西娅的声音低了下去。

    “英雄……那么我需要感谢你的赞赏，黛西娅。”

    黛西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擎天柱的声音中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我来到了地球，因为我在宇宙中收到了一段信号。”擎天柱沉稳地说。

    他的收音机开始播放一段声音，起初是一阵被干扰的电流声，充满嘶嘶作响的杂音，好似宇宙背景辐射的放大处理，让人耳能捕捉到其中无序的、空漠的回响。

    黛西娅努力辨认擎天柱想给她听什么。

    这段录音中开始出现一个模糊的背景音，以一种婉转的、重复的、但断断续续的音频方式持续播放着，而后，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似乎是经过了特殊处理，让其中隐含的人声浮现出来。

    「你站在……」

    黛西娅困惑地偏了偏头，她觉得格外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那个声音模模糊糊，但能听出是个年轻的女声。

    擎天柱给她听这段录音，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

    「闪耀群星中……站在时光的崖岸……」

    黛西娅微微张开了嘴。

    女声更清晰了，她首先分辨出了那些单词，而后是音色、语气、韵律和惯用的音调。

    这段录音播放的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是黛西娅·格林。

    她正在念一首诗，这首诗出自她的笔尖，在半个月前，她用铅笔，在绘画本上写下了草稿，而后删删改改，工整地誊抄在了8英寸的打印纸上，当作最后一门英语课的期末小组作业。

    她在杰德·杜林的远程指导下，买了5美元的电路板，与收音机链接，并且录下了自己的广播视频。

    「站在海洋与山涧，荒野与树荫的彼端……」

    我看到群星般低垂的温柔的眼……

    我是祈祷者，啜饮爱意的话语，在死亡中重生，拥抱风雨中、阳光中的永恒……

    黛西娅仿佛被带回了那个寒冷的傍晚。她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对照杰德的电路图，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拼接好电路板。杰德向她拍着胸脯保证，广播的频道覆盖面不会超出她所在的小镇。

    她犹豫良久，在杰德催促她快试试的声音中，打开了广播电台，调整频段，念出这首如果不是因为英语作业，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念给别人听的诗。

    那时心中满是紧张和跃跃欲试，以及些许赧然，慢吞吞地读完，心里还隐隐期待着或许会有人听到。

    说不定还会有人喜欢。

    紧接着黛西娅又觉得自己读诗的语调太平静，太没有感情，就算真的有人恰巧调整到同样的频道，收听到了她的诗，可能也只是听了第一句，就决定离开了。

    她怀着期待以及惴惴不安等待，但就像将石头扔出了围墙，从没有听到过任何反馈。

    黛西娅从没有想过，半个月过去了，她的诗会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我是黛西娅·格林，感谢您的收听……」

    广播结束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是雪花屏般的噪音。

    “这是我……”黛西娅愕然地说。

    过了大约一分钟，她的声音再次出现，从第一句开始，重复地念同一首诗。

    这首诗原本十分冗长，完整地讲述了一边希腊神话中珀耳塞福涅的爱情故事，她大约读了三十分钟，但擎天柱只录下了最后一段。

    不到几分钟的时间，被他保存了下来，在电流的嘈杂声中，反反复复地播放着。

    “天呐，怎么会……？我的广播……在外太空？”

    那岂不是全球人都能听到她写的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了！

    “我的飞船截获到属于霸天虎的能量源，包含在这段广播内，波段中隐藏着暗能量源启动引擎的坐标信息，这就是我回到地球的原因。”

    录音停下了，擎天柱的声音再次出现。

    “是你将我带回了这里，女孩，”他说道，“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地球，阻止暗能量源毁灭整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