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傻事不是很好吗？”

    杰德有些心不在焉，电话的另外一边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

    “一点也不好，真的……我竟然把银行卡的密码设置成自己的生日了，而克里斯偷走了我全部的钱，我可能上不了大学了。”

    黛西娅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积压了整个下午的焦躁，此刻都变成了无力感。

    镇子的小径通向森林，道路两侧生长着小腿高的杂草，笔直的松树遍布各家的院落。天边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从枝桠间流淌而下。

    低温开始下降，冷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

    一阵冰凉到有些刺骨的风，卷携着山谷间树木的气息，直闯到黛西娅面前。她瑟缩了一下，拉扯着自己卫衣的袖子，尝试用这种办法藏起双手。

    她的体温正在流失，但她现在并不想回丹的房子里——回到并不属于她的家，与那些唯独将她视为拖油瓶的“家人”共处。

    “我可以把我的专利借给你申请——”杰德说。

    “得了吧……”

    “而且大学也可以申请贷款，”杰德继续说道，“你应该报警！黛西娅，克里斯非法挪用了你的资产，他这是抢劫行为！”

    “丹和安娜现在仍然是我的监护人，我的财产都在他们的管理下，克里斯会说，是安娜给他的钱，这样他们就能合法地抢劫我了。”

    黛西娅吸了一下鼻子，她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擦拭掉脸上泪水的潮气。鼻尖冰凉，大概早已冻红了。

    她继续说道：“而且，我的生日，克里斯怎么会记得？”

    “安娜真的会把你的银行卡密码告诉克里斯？！”杰德震惊道。

    “毕竟他们一直恨不得把我当成陌生人。”黛西娅说，她又有些想哭了。

    小镇平静得像是深渊中的冰，周围的房屋间亮着灯，但万籁俱寂。渡鸦从低空中飞过，停在树梢，发出嗄哑的大叫。

    “这个该死的混蛋！”杰德说出了黛西娅今天最想说的话，“我肯定要黑进他的社交账号，让他在整个省都出名，不是好的那种出名，绝对的！黛西娅，把他的社交账号发给我！不出二十分钟，我就能拿到他的密码！别再喊我了，妈妈，我马上就来！”

    杰德的通话不停传来背景声音，他的母亲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我得走了，黛西娅！”杰德急忙说，“再过一秒，我妈妈恐怕就要来掐死我了，黛西娅，发给我克里斯的社交账号，务必要记得！”

    接着是一阵忙音。

    黛西娅举着手机，在镇子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了，天边暗淡的晕光正在逐渐变成深蓝色，视线也开始模糊，可见范围越发狭窄。

    镇子外围绕着大片的、望不到尽头的森林。那些树木可能已经有几个世纪的年龄了，它们刚从冬季复苏，组成深浓而幽暗的屏障，坚韧的针叶间开始结出青色的松果。

    黛西娅垂下手，尽管身体在发冷，但她却似乎失去了寻求温暖的本能。

    仿佛若是她一直在这里站下去，看着这片古老的绿色，就可以忘记一切……就可以抛却申请学校的烦恼，不用再想有关克里斯的事情，也不用想她的期末作业，还有那首写得乱七八糟、毫无押韵可言的英语诗……

    在森林间似乎有个黑色的影子动了一下。

    黛西娅浑身僵硬。

    是熊吗？

    还是狼，或者是手持枪.械的歹徒？

    大脑的潜意识，在身体，以及思想，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做出了判断——她不想就这么面对死亡。

    不想在第十八个生日之前，在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之前结束生命。

    她仍然要拼尽全力活下去。

    如果是熊该怎么办？

    黛西娅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如果是心情不错的熊，那么或许可以和人类和平共处，可是如果是饥饿的熊……

    黑影向街道的方向移动了一些距离，从森林的遮蔽中走了出来。

    “！”黛西娅倒退了一步。

    ——那并不是一头熊。

    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只雄鹿，双角像是树杈般向上延伸，顶端尖锐而锋利，在黑夜将近时，形成两弯漂亮的剪影。

    在安莫尔小镇，时常能遇见鹿。黛西娅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鹿，不同种类的鹿，时常会出现在高速公路附近、居住区内、家门口的草地上。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高大、这样漂亮的鹿。

    它优雅地舒展身体，鹿角拨开树叶，前腿踏上了路面，并从森林中跃了出来。

    它像是森林中的精灵，高昂的颈部和背部呈现出流畅的线条，皮毛在稍亮一些的地方，呈现出光滑的红色。

    雄鹿站在道路的中心，对黛西娅慢慢转过头颅，一双玛瑙般黑色的眼睛看了过来。

    这双眼睛深不见底，但又清澈到似乎空无一物。黛西娅无法判断出其中蕴藏着什么。似乎整个宇宙都成为了一个缩影，藏在纯净的瞳孔里，在修长的睫毛眨动时，反复进行着寂灭与重生的过程。

    雄鹿向道路的另一边走了几步，之后再一次回头。

    那正是黛西娅来的方向——也是丹的房子所在的方向。

    “你想要做什么呢？”黛西娅喃喃自语道。

    身边要是有纸张和笔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将它的模样画下来。

    如果现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房间，趁着鹿还没有走远，再折返回来，或许还能寻到它的踪迹。

    黛西娅远远跟在鹿的身后，确保不会惊扰到这只精灵。

    雄鹿在空旷的道路上悠悠漫步，它不再回头看黛西娅的方向。好在它的目的地，与黛西娅的目的地方向一致。

    此刻，身上的泥土和伤痛、寒冷以及孤寂，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鹿角呈现出深色的轮廓，黛西娅几乎已经能想象出自己的画笔在纸张上勾勒出复杂的枝叉结构了。

    但是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把这幅图景印刻在脑海中，等到回房间后，马上找出铅笔，将其画在纸上。

    她跟随鹿走了三条街道，而后，那只自然的生灵，在森林边缘纵身一跃，如同与她见面时那样，消失在森林深处。

    黛西娅怅然若失地眨了眨眼。这时，她才注意到，丹的房子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轮廓了。

    但她见到的景象，与她离开时完全不同。

    “哦不……”黛西娅压低嗓音惊呼。

    丹的屋门口围着四、五辆黑色越野车，以及一辆通体漆黑的运载货车，身后背着庞大的银色车厢。

    车辆并没有开启警灯，所以并不是警察到访。

    手电的光亮和红色激光闪烁着，编织成一张纷乱的网。遥遥传来嘈杂的声音，几个人影在房子周围移动，似乎手中还举着武器。

    黛西娅迅速停止脚步，躲进了近旁的房子后方。

    房子前院的几棵松树足够茂盛，刚好能遮掩住她的身型。

    夜色更加暗沉，她仅能听见丹和安娜挣扎时的声音，以及克里斯跌倒在地上的侧影。

    “你们这是非法入室，我现在就可以击毙你们！我要报警！”丹吵嚷道，下一秒，他被制伏在地面，下巴似乎是被摁在了土地里，口齿开始变得含糊，“不合理！我说了……投诉你们！你们……是……谁！”

    “放开他……求你了，天呐……”安娜哭泣的声音传来，“他有心脏病！”

    她几乎是在尖叫了。

    更远处房子的灯打开了，镇子里的居民有些打开了房门，探头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有几个人还举起手机，将这一幕拍摄了下来。

    黛西娅悄无声息地打开手机，看到信号已经归零，那些奇怪的黑色车辆里一定有信号干扰装置。

    “滚开，放开我，我要看拘捕证！我有权利——”丹费劲地喘气，喊声沙哑不清。

    “不，先生。”

    一个沉着的男性声线出现，因为声音太低，黛西娅需要走近几步才能听得清。

    “我的存在，就是我的权利。”

    男人手中端着一把自动步.枪，枪口顶在了丹秃顶的脑袋上。

    丹安静了下来，而安娜惊声大叫，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求求你，别！！”

    “别开枪……别开枪……”丹求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反反复复念着同一句话，怯懦地发着抖，膝盖跪地，伸开双手，以一种跪拜的姿势，深深埋起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换来怜悯和同情。

    “你们和外星人勾结，这是通敌罪。”男人说道，“刚才你说什么，想要击毙我？那么还要加上谋杀未遂。恭喜你，丹·埃希。”

    “和外星人勾结，我没有——！！”丹大嚷起来。

    “暗能量源启动引擎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暗源引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外星人……引擎？”

    克里斯惊惧到发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发出的声音细弱得像是一只偷垃圾箱的浣熊。

    “我知道！”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声尖叫道，生怕别人关注不到她的存在，“埃希一直在说他挖到的外星人遗留物，就是那些变形金刚！他们留下的东西！放过我，拜托了！我什么都说了！是克里斯！克里斯·埃希！他们去雷德帕斯玩，之后就……就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埃希还说，要卖了他！要卖给走私犯大赚一笔！”

    “啊哈，原来是小埃希——”男人的语气中隐隐藏着一些玩味，他对女人说道，“你是个乖孩子。”

    “对！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是埃希让我来他家玩的！我想回家！”

    “卡拉？！”克里斯难以置信地喊。

    “我昨天才认识你，克里斯·埃希！我真的昨天才认识他，长官，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放我走吧！”

    是卡拉，那个克里斯带回来的女朋友。

    “不行。”男人说道。

    卡拉哀嚎起来，和安娜的哭声混成一片。

    “外星间谍？试图逃脱？真以为我会信一个哭哭戚戚的女人编出的鬼话，用她柔弱可怜的样子骗过所有人，你们就可以和外星人取得联络，然后把那些家伙重新带回地球来？这是你们的计划吧，嗯？”

    “不！不！！！”

    “你还是人类吗？”男人的枪口移动到了克里斯的下巴上，顶着他的喉咙，迫使克里斯跪在草地上，抬起头，“嗯，还是人类，但这样的伪装，是最能骗过人的，为什么启动装置偏巧会在你家呢，正好捡到了？碰见了？就像天空突然掉下一颗金子，砸在你的头上了，是吗？”

    “我只是开车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碰到了而已，这是真的……我还没有卖了它！它就在车库！是我碰见的！”

    “沉寂了十三年的暗能量源启动引擎突然启动，而你只是‘碰到了而已’，哈哈哈，不错的笑话。”

    男人似乎很厌恶和人争吵，对吵嚷不休的声音耐受能力极低。

    在四个人继续争辩、嘶吼、痛哭的声音更响亮之前，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对制伏着四个人的手下示意：

    “把他们带走。”

    几名携带武器，身穿黑色作战服的人，押送四人去往门口停放的黑色车辆。

    克里斯依旧在高声叫嚷着“那是真的！”和“是捡来的！”，丹在谩骂自己的儿子，卡拉在拼命尖叫自己是无辜的。

    不过无人理会他们，几人被粗暴地塞进了两辆车里。

    男人站在车外，两只手指按下右耳中的隐藏耳麦，简单地交流了几句，而后又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

    手下立即撤离开了，给房子让出一片空地。

    从车库中走出了另外一队人。每人都穿着密不透风的白色防护服，头戴透明面罩。一共有七、八人，其中有一半围绕着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置的正是那颗长方形、泛着紫光的外星遗留物。

    遗留物被用结实的特殊质地带子捆绑结实，小心翼翼地运出车库。

    剩余的人手中举着探测器，在草坪和树木之间扫描。

    仪器发出唧唧的叫声，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闪动。

    “指挥官，整片区域都是辐射源，我们查不到它。”某个手下对男人报告道。

    “很会隐藏，”男人回头，向小镇的方向投注去悠长的眺望，“我倒是要看看它能藏到什么时候，向总部申请，给我派出002和003。”

    “明白。”手下说道。

    穿着防护服的人将手推车运送到黑色卡车后方，几人合力将其推进车厢。

    车厢侧面印着电离辐射标志，锁罩复杂而坚固，在关闭的一瞬间，铰链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动，槽口外侧的把手旋转扣合，左右侧的钢条如同机械那般，自动交错锁死。

    男人不再浪费时间，他坐上领头的越野车，带着自己的小队以及抓获的四人驱车离开。

    黑色卡车从小镇狭窄的车道行驶而过，车前、车后的越野车形成保护车队，车速极快地直奔镇外高速公路。

    邻居窃窃私语的声音隐去了，他们或许会在今晚不停地谈起这件事，猜测背后的真相——是政府的军事演练，还是抓获了犯罪嫌疑人，明天的新闻中一定会有所解释……

    车队离开十分钟后，手机信号恢复了。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

    黛西娅在黑暗中等待了半小时，确保车队不会突然出现，才从树丛里爬了出来。

    树枝和枯叶将衣服剐蹭得满是尘土，她的裤子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手指已经冻僵到麻木了，膝盖几乎已经伸不直。刺骨的寒冷已经变成了痛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疼，如同刀割般，将她的骨头从内而外撕碎。

    她从后院绕回了丹的房子，房子的大门并没有上锁，显然它的主人在离开时完全没有时间考虑上锁的事情。

    她不敢开灯，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甚至也不敢留下脚印，在门口便把鞋子脱了。

    无论是丹，还是克里斯，还是安娜，他们都没有想起，家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

    她这才幸免于难。

    房子里像是被洗劫了，那些人肯定搜索了这间房的各个角落。

    黛西娅踮着脚，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衣服也全部被翻了出来，一些写着她名字的考试卷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们知道她的存在，但刚才却没有过问她的信息？

    黛西娅茫然低头，目光扫过一地狼藉。

    星辰散发的隐约光亮，从窗牖照射进来，黛西娅的房间正对着草坪。丹珍爱的草坪已经完全毁了，车辙印混乱地贯穿整个草地，一些土地被翻起，修剪整齐的草壤与室内一样，仿佛遭受了空前的磨难。

    院前的车位空空如也，只有丹的吉普车依旧停在路边。

    那辆卡车去哪里了？

    黛西娅记得，在她离开前，院子里原本停着一辆红蓝色的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