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米尔林，中央情报局局长，黑框眼镜上方有着一对凌厉上挑的细眉，一头金发整整齐齐地梳理在脑后，绑成一个干练的马尾辫，发尾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摇摆，气势逼人。
在她靠近的时候，第九区的工作人员不着痕迹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并且努力藏起如临大敌的表情。
就连那位被称作富勒部长的灰色西装男人也略微显露出了一丝愁容，他望向夏洛特·米尔林——
“黛西娅·格林的嫌疑应该可以排除了，”富勒部长说，“出了什么事，女士？”
夏洛特·米尔林这一次没有质疑有关称呼的问题，只是略微抿起刻薄的双唇。她举起手中的显示屏，镜片后方的眼睛在黛西娅和显示屏之间移动了几次，似乎在对比着什么。
“看不出来，年龄相差太大了，你们能看出来吗？”她问秘书道。
秘书连忙摇头，秘书的身后背着沉重的背包，她身材高挑，也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但却显得十分温柔。
“有什么不对？”丹说。
米尔林无视了他的存在。
“我不明白——”
“你好？”
“刚才已经说过我们可以离开了，你们没有理由再继续扣押——”
“喂！”
“……”
“与你无关。”米尔林终于应答了一句话，但声音却非常平淡。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工作的时候随口支开一名手下，甚至都没有施舍一点目光。
丹立即被冒犯到了，他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目眦欲裂的模样如同被怨灵附身。
“知道吗，我已经受够你们了！”
丹狂妄地叫喊着。
“我被枪抵着脑袋，从我自己的家被带走——被污蔑成奸细，强加罪名，现在又不让我们走！”
“你们就是这样执法的？美利坚政府就是这样对待外国公民的？！你们置人权于何地！你们的所作所为被曝光之后一定是一项丑闻——”
“大使馆的人在哪里？所有这些非法使用的暴力都是对我们的侵犯——”
他成功吸引到了米尔林的注意力。
米尔林略微低了低头，让镜框向她的鼻梁滑落。她的视线向上看，两条眉毛挑起来，钴蓝色的眼睛看向丹。
“这是谁？”
她的秘书弯了弯腰，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丹·埃希，半个月前第九区特勤组从安莫尔小镇抓捕到的那一家人。”
“所以他是黛西娅·格林的继父？”
“是的。”
米尔林看向站在一旁的富勒。
“富勒部长，虽然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但还得麻烦你清理一下无关人员，我的工作环境要保持安静。”
“行。”富勒说。
“等一等，”安娜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话，“我……我是黛西娅的妈妈，我们得走了。”
米尔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突然间，她如同高空中的鹰隼看到了兔子，眼中亮起令人畏惧的寒光。她的手指在显示器触控屏上滑动，接着又瞥了一眼安娜。
安娜瑟缩了一下，目光躲闪，“或许……呃，我们真的该走了。”
“女士，”米尔林说，“你的真实姓名和你提供给我们的有些不同啊。”
“什么……”安娜紧张地说。
“安洁莉娜·布朗斯特，”米尔林阅读着显示屏中的字，“丈夫是托马斯·布朗斯特，工作是护士，家住在芝加哥，这份资料，是你的吧？”
什么？
什么……？
黛西娅茫然地望着他们。夏洛特·米尔林在说什么？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这几句话陌生到近乎诡异，让黛西娅根本无法理解。
安娜的名字是什么……安洁莉娜？
布朗斯特是什么姓氏？
为什么黛西娅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她对自己父亲的记忆寥寥无几，印象中也仅剩下了父亲的名字……但是，父亲的名字难道不应该是托马斯·格林吗？
夏洛特·米尔林将手中的显示屏转过来，展示出屏幕上的资料。资料与她说的别无二致，并且还有出声年月日，以及家庭背景状况，发色、身高和虹膜颜色的描述。以及，资料的左上角附上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年轻女性正在对镜头露出微笑，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安娜。她身穿绿色护工服，头发在脑后盘成髻，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笑起来十分活泼。
这似乎是一张入职照片，在照片的右下角印着时间。
2006年。
“你们是怎么……”安娜说，随后，她似乎忽然想起她所在的地方，声音像是被卡住了喉咙，忽然停止了。
这里几乎是美国的情报中枢，与联合国直接对接，没有什么资料是他们无法查阅到的。
而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中央情报局的局长。
安娜紧紧抿起双唇，后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夏洛特·米尔林收回了显示屏，她继续阅读着，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拨了一下。
“确认好了？这是你的身份无误。”米尔林说，“逃离中情局和联邦调查局的追捕，改名换姓出境，你们的护照是谁办理的？年轻的托马斯？——当年的第九区连一个特工都抓不到，可以说是无能至极。”
米尔林轻轻摇头，咋舌的声音令人听着十分刺耳。
“什么？！”
这次，质疑的声音是丹发出的。
“从来没有说过——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遭到背叛的怒气在丹的眼睛里蓄积着，他看了一眼安娜，又对米尔林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你没有资格对我进行提问，但是——看来你的妻子对你有所隐瞒啊，埃希先生。”
“不……不，”安娜连忙否认，“那不再是我的名字了，那不能代表什么，我在婚前姓格林，现在姓埃希……托马斯走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不好意思，女士。我劝你现在不要反抗，否则事情会发展得很难看。”米尔林说。
她抬起手指，在空气里随意地点了一下，她身后的两名保镖立即动了起来，向安娜走去。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们！”安娜后退着尖叫道，她脆弱的神经几乎溃如蚁穴，她疯狂地躲闪着，“托马斯的事情和我无关，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托马斯从来都不告诉我，整整十八年了，我把孩子养大……独自一人！应该做的事情我已经都做了！”
保镖尝试靠近她，但安娜根本不允许他们接近。那两名保镖停在距离安娜两米远的地方，踟蹰不前。
“带走她。”米尔林没有犹豫，极为干脆地下达命令。
安娜的泪水流下来，在保镖抓紧她的手臂时，她哀嚎了起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事！不……！放我走！”
“嘿！你们在做什么！”丹厉声说。
他上前阻止，但力气远不如中情局局长的保镖，他徒劳地挥舞着干瘪的拳头，被推得左右摇晃。
“你们不能这么做！妈的，放手！”
安娜忽然崩溃了。
她夺路而逃，向机库敞开的大门奔跑。
但她没有成功，而是被眼疾手快的保镖一把抓住，拖了回去。
经过黛西娅的身边时，安娜攥住黛西娅的衣角，狠狠地拉扯着，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黛西娅踉跄着向她跌过去。
保镖按住安娜的手，攥紧她的手腕，将她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毫不留情。
安娜尖叫了起来，泪水蔓延过她的脸颊。稻草般的头发黏在被眼泪打湿的皮肤上，她像是被荆棘缠绕的动物般挣扎。
她用了一辈子想要忘记的往事，企图摆脱的鬼影，缄口不言的沉默，现在都毁于一旦，并且以最为醒目的方式，另被掩埋的过去浮现了出来，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并且即将让她身陷囹圄。
“黛西娅！——黛西娅！你说，你告诉他们，你都知道什么，你父亲，你父亲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付了你的学费，你的住宿，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你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娜的哭喊刺耳至极，黛西娅僵硬地站着，看着她的母亲涕泗横流。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的声带似乎死死封住了，哪怕是简单的音节都很难发出。
你应该变得很勇敢……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黛西娅……
黛西娅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但很快熄灭了。安娜张开的五指仍然在伸向黛西娅，如同锋利的鹰爪，她被两名保镖拖进了室内，防爆门在他们的身后砰地一声关阖。
恐惧的感觉淹没而来，比夜晚的湖水更加冰冷。
“我一直不赞成中情局的行事作风。”富勒对米尔林说。
“效率足够高，这不就足够了？别抱怨了，富勒，别告诉我你也幼稚地相信那些阴谋论的说法。”
“这根本不是正规合法的审讯流程。”
“我有我自己的法律。”米尔林说，她转过头时，金色的马尾辫在她脑后甩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弧度，“你的母亲不是个好榜样，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黛西娅麻木地点了一下头，她声音沙哑地问道：“……该怎么做？”
米尔林几乎是翻了个白眼。
“别急着逃跑，姑娘，好好回答所有问题。还有，尽量在这段时间别出境，行了吗？”
她的秘书对黛西娅投来无奈而同情目光。
“请留步。”
浑厚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在刚才的混乱中，始终保持沉默的擎天柱在这时忽然发言。
他车灯闪烁了一下，金属的碰撞声中陡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机体。
机械轴承低沉地嗡鸣着，巨大的手撑住地面，红蓝色的外甲从车身移动到了他的身体上。
擎天柱缓缓起身，单膝落地，以交涉的姿势面向夏洛特·米尔林。
“我不会说我怀念这个。”富勒说。
米尔林不置可否，“关于颈椎疼？”
“确实是。”富勒回答道，而后望向瞠目结舌的埃希父子，“——但我绝对永远不会看腻这个。”
丹·埃希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他倒退着，撞倒了看起来格外昂贵的仪器，稀里哗啦地跌成一团。克里斯·埃希则惊恐地大叫一声，黛西娅从不知道他还能发出分贝这么高的声音，他嘴里颠三倒四地骂了好几句脏话，一屁股坐在地上。
“外星人！”克里斯歇斯底里地大叫，“外星人！”
他奋力用手指戳着空气，死死盯住擎天柱的方向，就好像他旁边的人都看不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
“是啊——”富勒说，“很震撼，是吧？”
“啊啊啊？！！！”
克里斯震惊地看着富勒，眼神仿佛是撞见鬼了。
“我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些家伙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孩子。”
擎天柱变形时卷起了一阵暖热的气流，吹拂开黛西娅散落在额前的发丝。黛西娅抬起头，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擎天柱与中情局局长说话，但视线却突然撞进一片纯净的蓝色。
黛西娅愣了愣。
擎天柱正在看向她，光学镜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他的视线短暂地与黛西娅的目光接触片刻，而后移向站在机库地坪上的人类。
“富勒特工。”擎天柱向富勒颔首。
富勒说：“很久不见，擎天柱。”
“很久不见。”
在机库另一端的轮诺克斯此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他对手下说了几句话，口型仿佛是“给我几分钟”，而后便向擎天柱的方向跑来。
夏洛特·米尔林抱起双臂。
当她发现自己的秘书在擎天柱变形时已经退到了好几尺之外时，她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
“我不赞成关押黛西娅·格林。”擎天柱直白地声明道。
伦诺克斯向第九区的士兵摆了摆手，让他们快点带走埃希父子，又打手势指挥附近无关的工作人员尽快从现场撤离。
“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吗？”伦诺克斯问道，他向富勒部长伸出右手，两人简单地握了一下。
富勒部长回答道：“有关黛西娅·格林的事。”
“那孩子怎么了。”
“你还记得第九区当年的那场爆炸吗？”
“导致原本的第九区解散的爆炸？”
“是——我记得。”
米尔林并没有关注伦诺克斯和富勒的交谈，她只是仰头直视着擎天柱的蓝色光学镜。
“托马斯·布朗斯特，曾隶属于FBI，后调任到第九防区担任外勤任务执行官，于2011年叛离组织，畏罪潜逃，同年被击杀，他的妻子安洁莉娜和女儿黛西娅不知所踪。同时——第九区的实验室爆炸了，造成42人死亡，一百多人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
她的声音专注、冷静而镇定，做出的解释详细而精准。但其中的信息量过于巨大，黛西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托马斯是她的父亲。
她的回忆中，父亲转身而去的身影已经模糊了。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父亲眼睛里浮现出苦涩和绝望，但他露出温暖的笑容，用最柔和的声音，祝自己的女儿生日快乐。
他说，爸爸要走了，黛西，你以后要照顾好妈妈……
难道就是那一天……
但是……
为什么是这样……
怎么会……
黛西娅一直以为父亲只是离开了她们母女，安娜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想起自己幼时的家，昏黑而空旷的走廊，以及走廊尽头亮着的橙色灯光……她想起妈妈散乱着头发，把脸埋在双手里。黛西娅伸出稚嫩的手，拉了拉她的裙角，妈妈骤然惊醒，一把抱紧了黛西娅。黛西娅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妈妈在她的身后用力忍着哭泣的声音，但啜泣声越来越大，如同从胸腔里爆发出的哀鸣。黛西娅吓坏了，她不知所措，妈妈的眼泪让她无比恐惧。
爸爸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会是这样……
黛西娅一直期盼着自己的父亲某一天会找到她，她一直存留着渺茫的希望，如果父亲不是故意抛弃她的，只是以为一些意外情况，无法和她见面，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还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夏洛特·米尔林的声音如同钟鸣般在黛西娅的头颅里震鸣。黛西娅仿佛忽然变成了钟楼里的敲钟人，被困在雷鸣般的巨响中，她的耳边只有一句话，不停地重复着，像是数百种、数千种声音混合而成，好似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般，洗掠过她的整个世界。
……
托马斯·布朗斯特于2011年叛离组织，同年被击杀……
同年被击杀……
……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掉落的。她始终直视着前方，视线里只有明亮的红蓝色。
擎天柱说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
“黛西娅·格林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我能够以自己的生命为她做担保。”
“我们需要给她做DNA鉴定才能判断她的身份。”米尔林说，“我们无法确定布朗斯特还从实验室中盗取过什么机密资料，以及将其藏于何处。”
“过去发生过的灾祸让一个无辜者承担后果是不合理的决策。”
“你一定不知道第九区当初的实验是哪家公司投资开设的项目，”米尔林说，“KSI，也就是全自动军用战斗机械的生产公司——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认为你可以自己看一下。”
米尔林对秘书伸出手。
“平板电脑给我。”
秘书停顿了两秒，随后立刻会意，她从身后沉重的背包中找出了一个平板电脑，飞快地走过来，放在米尔林的掌心上。
米尔林向擎天柱展示了一下电脑的外观。
“不会连接互联网的电脑，有最顶尖的防火墙以及特殊加密的系统，被设计成即便是霸天虎的高级情报间谍也无法从中窃取走任何信息——”
她点开电脑中的文件夹，文件夹中排列着成百上千个视频资料，井井有条地堆叠着。她点击了其中的一个文件。
“——而这项技术，正是来自于霸天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