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

    殷陈看着递到眼前的烤得焦黄的老鼠肉,扯出一丝笑,“不必。”

    女囚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脸色一僵。

    “你不想吃吗?”

    殷陈眸子明亮,“不想。”

    首次讨好居然被拒绝了,女囚很是郁闷。

    殷陈歪着头睨向她,道:“你想让我替你做何事?”

    女囚惊讶一瞬,挪过去坐到她身侧,“我知你定不会在这狱中待太久,若你能出去,帮我去瞧瞧我女儿。”

    殷陈瞅着她脸上的讨好笑意,“为何你女儿不来瞧你?”

    “她应当不想认我这个阿母,我这些年攒了些钱留在一个铺子中,姑子将那钱取了,交由她做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你女儿多大?”

    说起她女儿,女囚面上神情柔和,“八岁。”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阿母,你始终都是她的阿母,就像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儿,你也始终爱她如初。若我侥幸得以出去,我会带她来见你。”殷陈入狱以来第一次说这样多的话。

    “你……若姑子能带她来见我,绿蚁下辈子结草携环,报姑子大恩。”女囚将老鼠肉放在一旁,站起身,朝殷陈行了一礼。

    殷陈抬起她的手肘,“可我现在还不知道能否出去呢?”

    绿蚁了然于胸,“有那位小郎君在,他定会来救你的。”

    她仅仅见过霍去病一面,竟如此肯定他会来?

    殷陈遂问道:“你怎知他定会来?”

    “我比你虚长个十岁,你初次入狱,他就站在那里垂眸瞧你,他眼中的情绪骗不了人,他很在乎你。”绿蚁指向那日少年站着的方位。

    殷陈看着她指的方向,抿唇笑笑。

    霍去病那双眼看谁都一样,或许他是在盘算自己值不值得他救。

    绿蚁笑着看向她,轻声道:“你开解我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小姑子这样会开解人,也得自我开解才是。”

    殷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笑道:“多谢。”

    ——

    鸡鸣时,天刚蒙蒙亮。

    一个颀长身影借力翻身跳上长门宫墙。

    他身着一身黑衣,身形如猫,在宫墙上如履平地,脚步声轻轻。

    陈阿娇披着件寝衣,站在阁楼窗外,手上拿着刚刚剪下的带着晨露的花。

    那身影停在阁楼对面,阁楼正对着窗户有一株木樨,此时正是花期,黑色身影与陈阿娇隔着木樨遥遥相望。

    “怎的了?”

    那身影飞掠而下,足点树冠,抖落一树桂花雨,“殷陈入狱了。”

    陈阿娇原本还扯着花瓣往嘴里塞,闻言动作微顿,将花瓣撇下,“为何?那陈海案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张贺寻出了新的证据。”

    陈阿娇冷笑一声,语气嘲讽,道:“不愧是张汤的儿子,我们这一家子都要栽在他们父子手里。”

    黑衣人心想,她现在可是恨你入骨,哪是一家人。

    陈阿娇见楼下人怔愣,将手中花掷到他身上,“淮之,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甚。”

    淮之任由那朵娇艳欲滴的花落在自己肩头,滚落而下,“赌坊之事,她应当没有留下破绽。”

    “你那日不是在赌坊见着她了吗?她生得甚么样子?像不像我?”陈阿娇又在琉璃笥箧中拿了一朵花,扯着花瓣玩。

    “她很聪明。”

    一点也不像你。

    陈阿娇睨了他一眼,正要将手中花再次掷向他。

    “眉眼间生得倒是有八分你的神韵。”淮之立马补充。

    陈阿娇傲娇抬下巴,“那是。”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她,生得像那人吗?”

    那人。

    淮之知道她说的是谁,沉默半晌,才道:“我又没见过那人,怎会知道?”

    陈阿娇啧了一声,双手掌心相对作祈祷状,“老天保佑,最好不要生得像他。”

    淮之想,人家都已经长这样大了,再祈祷也不能改变面貌了罢,仰头看她祈祷完毕,才问:“要如何做?”

    陈阿娇放开手,修长如削葱的手指在花瓣上抚过,“静观其变。”

    淮之拱手,又自怀中将一叠缣帛丢上去,“还有,宫中来信。”

    陈阿娇扬手抓住那缣帛,张开一看,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王嫙竟这么快失势了?”

    “如今看来,是赌坊的王实之死导致的,看来她与她背后之人有了分歧。”淮之揉揉脖子,一直仰头看她太累了。

    陈阿娇秀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眸微眯,话语中带着淡淡嘲讽,“我阿母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差,王嫙此人极具野心,是个不好掌控的人。首当其冲被拉下马,自是理所应当。入狱之事我阿母可知晓了?”

    淮之点头,“太主身在长安耳聪目明的,应当早就知晓了。对了,最近平阳侯在查我的行踪。”

    陈阿娇倚窗撑着脸,指尖轻敲在颊上,“想必是那姓霍的小子让他查的,查便查罢,你又不是没被查过。李少君近来在作甚?”

    “他之前被殷陈威胁,现在正在家中伤怀。”淮之如实回答。

    阿娇撑起身子拊掌开怀大笑,笑完不忘轻按眼尾细纹,“不愧是我的女儿,让李少君赶紧办正事。”

    淮之觉得殷陈在这一点倒是跟陈阿娇挺像的,笑起来时像只偷腥的猫儿,一双眸子含着一汪水一般。

    他飞掠上宫墙,消失在视野之中。

    陈阿娇目送他的背影,再度低头看着那张缣帛,上面除了宫中形势变化,还有些趣事。

    那支绿松石发簪很配她,她十分聪慧又勇敢,想必很快便能拨开云雾,你们很快见面。

    陈阿娇对着缣帛傻笑两声,拢紧衣裳,转身回到屋中。

    ——

    香影和鸾芜坐在东院廊下,像两只被遗弃的小狗一般双双叹气。

    她们的姑子怎会一日没回来呢?

    鸾芜看看香影,“要不我们去问问君侯?”

    香影皱皱鼻子,“我可不敢,你去问罢。”

    两人一番推脱,双双决定又换了只手撑脸。

    霍去病路过东院时,见两个小丫鬟探出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停步,道:“殷姑子这几日暂且回不来。”

    两个小丫鬟连连点头,“诺。”

    他在东院门口站了一会儿,香影鸾芜瑟缩着站在东院门口看着他。

    他又步回正房。

    阿大这两日为义家姊妹之事奔波,终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建元三年九月,河东的义妁被一道谕旨召入宫中,建元四年岁首,义妩才入宫。

    “这二人并不是一道入宫的。”

    “当时说是因为王太后头疾入宫,实际上,她入宫之时王太后当时的头疾已经好转,头疾只是一个幌子。”阿大也意识到其中的干系似乎牵连到一个很重要的关节。

    殷陈身份之谜愈加扑朔迷离起来。

    “郎君,这两日我还查到一件不寻常之事,建元四年二月,宫中秘密处置了一批宫人。”阿大斟酌着语言,这件事涉及到宫中,或许便是到了停手的时候。

    霍去病擦拭玉笛的动作一滞。

    这样看来,殷陈很有可能是宫中之人。

    她若是宫中之人,那枚白玉严指向的,或许便是和她有关之人。

    陈阿娇。

    那她到长安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寻找姨母,还是旁的?

    他打马王未央宫去。

    卫子夫看到外甥一个人到椒房殿时,还有些奇怪。

    “殷姑子怎没来?”她温声问道。

    霍去病先行了礼,才道:“她,她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沉碧携宫人端来他爱吃的糕饼,他却只瞧了两眼,没有动箸。

    卫子夫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心事?”

    “我有些疑惑,想求问姨母。”他直言道。

    边上侍立的少淑和沉碧立刻会意退出殿外。

    “十五年前,义妁入宫是因陈先皇后?”少年抬眼,看向脸上一向带着笑意的姨母。

    卫子夫中暗叹一口气,他还是察觉了。

    她盯着眼前杯中沉浮的浆液,颔首,“是的。”

    “姨母能告知我,当年的具体情况吗?”

    卫子夫掠过外甥那双清幽深暗的眸子,道:“建元三年,陈先皇后有过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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