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尸

    廷尉府官员盘问赌坊内的人过后,将没有嫌疑的人都放了回去。

    李广利出了廷尉府,望天揉揉脖子,摸到系在颈项上的帕子。

    他扯下手帕,张开一看,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四瓣梅,针脚凌乱。

    世上哪有四瓣梅,他嘁了一声,想了想,将帕子塞到怀中。

    回到李家班子,室人先将他打量一遍,见他只受了轻伤后,抬手揪着他的耳朵,“李广利!你不许给我去那赌坊厮混了!”

    李广利龇牙咧嘴,“哎哟阿母,那赌坊都烧了我还去干嘛!”

    室人被他气得脑仁发涨,“这两月你给我在班子好生待着,哪也不许去。”

    她本是一身好脾气,现在也都被这小子耗光了。

    李广利连忙笑着讨饶,“是是是,儿遵命!阿母别揪了,耳朵要是揪掉了,以后你英俊的儿子可找不着新妇了。”

    室人松开他的耳朵,将他踹到班子里。

    张贺将那两具焦尸运回廷尉府,一验尸,整个廷尉府都沸腾了,这其中一具尸体竟是那宫中正得宠的王夫人的兄长王实。

    王实身亡之事很快传到宫中,王夫人本就体弱,听闻此事竟一时一病不起。

    在清理走火现场时,又有官员发现赌坊内有一条密道,几个廷尉府官员往里探去,走到一半,发觉往里走不到百丈已经坍塌,前进不得。

    这接连两件事,廷尉府李右监张贺等人忙得脚跟不沾地。

    今上得知此事大为震怒,着廷尉府清查此事。

    廷尉张汤协左右丞左右监忙活了连轴转了三日。

    这赌坊是一个商人盘下的,然而这商人前几日便离奇失踪了。

    赌坊内的伙计全数被抓了起来,然而谁也不知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更是对那条密道一无所知。

    酷刑之下,一个伙计实在忍不住,说赌坊内前不久新来一个伙计,其人行为举止奇怪,时常在暗道入口处徘徊。

    张汤问其人在何处。

    那伙计摇头说不知。

    张贺忽然想起那日霍去病带回去的那个少年。

    他立即往冠军侯宅去,霍去病却不在宅中,他候到下昼,终于等到他回转。

    在看到霍去病身边的少女时,跌落了杯子,这不正是那日那个少年。

    她竟是个女子。

    霍去病瞅他一眼,“怎的了?”

    鸾芦弯腰拾起杯子。

    张贺颇为难为情地挠挠头,朝殷陈揖了一礼,“不知这位姑子如何称呼?”

    殷陈朝他一礼,“殷陈。”

    这名字好生熟悉。

    “赌坊起火那日,殷姑子在赌坊中?”张贺一直注视着她,开门见山问道。

    “是。”殷陈任他打量,颔首道。

    “你与谁一起进赌坊的?”张贺拿出审讯的架势,继续盘问道。

    “李广利。”

    “姑子进赌坊做了什么?”

    殷陈看向边上抱手而立的霍去病,后者微微颔首。

    张贺看着二人的眉眼传信,稍稍拧眉。

    “跟踪一个人。”殷陈复将目光移到张贺身上。

    “其人是谁?”张贺又问。

    “钱三。”

    “钱三?我怎不记得那日的赌坊内有名唤钱三的?”张贺这几日对案件卷宗翻来覆去地看,对名录已经滚瓜烂熟。

    “没有?那两具尸体都查出来是谁了吗?”霍去病语气平淡,插了句话。

    张贺猛地起身,“这……”

    他既知道此事为何不说呢?虽然他也没有义务与自己说。

    张贺压下心头不满,“殷姑子为何跟踪此人?”

    “是我让她跟踪的,此人与我在查一件事有关。”霍去病又接过话头。

    “姑子可看到是谁杀了他?”张贺仍盯着殷陈。

    “没看到,我跟丢了。”殷陈看着张贺越来越黑的脸色,赶紧接过话头。

    张贺看向霍去病,他与殷陈靠着眼色不知在传递什么消息,在此不好再问,于是道:“不知殷姑子可否有空同我往廷尉府走一趟?”

    “若张左监用得上民女,民女自当全力配合。”殷陈朝他拱手,二人一同往廷尉府去。

    李右监刚好在整理卷宗,抬眼看到张贺身边的少女时手一僵,书简啪嗒一声落了地。

    殷陈无辜看着李右监。

    “殷姑子这是将廷尉府当什么地方了?”李右监吹胡子瞪眼,弯腰拾起书简。

    天地良心,她可没想常回来看看的想法。

    张贺连忙举手打断李右监,“是我请殷姑子来的,她知道另一具尸体是谁。”

    他说着,将人引到内堂,内堂布置数个冰鉴,中间有两个架子,上盖着白布。

    李右监立刻背过身去,他对这种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可没张贺那么大的忍耐力。

    张贺掀开白布。

    在看到焦尸的一瞬,殷陈移开目光,竭力控制住呼吸,又强迫自己看向焦尸。

    天气热,就算屋中置了冰鉴,烧得黑乎乎的骨架上挂着的碎肉仍然有些腐烂,气味难闻,飞蝇环绕。

    殷陈看向尸体胸口处的刀口,“这是致命伤?”

    “嗯,一刀扎进心脏。”张贺抬起手,模拟了一下动作。

    看身量,是钱三无异。

    “你与冠军侯是何关系?”张贺看她面不改色扫过尸体,他初次接触尸体时,吐了半年才好转,心中不禁对她升起敬佩之感。

    “我为他所用。”殷陈看向了尸体扭曲的手,发觉他手上似乎握着什么。

    她指向那处。

    张贺立刻拿过工具,连抠带撬,将那紧贴在尸体手心的物件弄了下来。

    他原以为是烧焦的皮肉,现在看来,应当张布帛之类的,但已经完全粘黏,内容看不清了。

    张贺将那东西放到一旁的木盒中,又问:“你跟进去时,可看清钱三是跟谁在一起?”

    殷陈看完尸体,拉回心绪,“我记得其人身穿暮山紫的衣裳,钱三好似跟他很熟,我正想跟过去,谁知一转眼竟不见了二人身影。”

    “那你又为何留在赌坊中?”

    “我还是头一次进赌坊,自是想试试手气,结果刚赌上一把,便有人大喊走水了,大家都往外走,我与李广利失散了,最后才挤出去。”

    张贺判断着她话中有几分真假,“那廷尉府官员到时,你在何处?我怎没见着你?”

    “我当时被烟呛着了,挤出了赌坊就在边上咳嗽。”

    廷尉府收到火情报告到赌坊不过半刻时间,不过当时赌坊外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片混乱。

    廷尉府只是粗略查过人数便去救火了,当时有所疏漏也不一定。

    张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抓不住关键。

    张贺将布盖上,又转头看她,“你可记得旁的细节?”

    殷陈凝眸沉思,一拍手,“我记得往外挤时,其中有一个人是往里走的,但当时太过混乱,我也记不大清其人模样。只记得他生得同你差不多一样高。”

    李右监和张贺对视一眼,这或许就是那个知晓赌坊内有密道的人。

    张贺又掀开边上的另一张白布,这下面是王实的尸体。

    “姑子能认出这是与钱三在一起的男子吗?”

    殷陈看着面目全非的焦尸,摇头,“这烧成这样,我认不出来,此人也是被杀的?”

    张贺眸中闪过一丝疑狐。

    殷陈意识到自己多嘴问了案件机密,忙又垂眸看焦尸,注意到这具焦尸和钱三有些不一样。

    骨头颜色好似更深一些。

    张贺问完细节,让人送殷陈出廷尉府。

    张贺思索着殷陈的回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跟李右监耳语两句,追了出去,“殷姑子,我有一物想要给你过目。”

    殷陈已经走出百来步,转过头去看张贺。

    张贺领她再往廷尉府后堂去,走过一片积水的地方。

    张贺身着官袍,走在前头,殷陈提起裙裾,跟在他身后。

    走到后堂,张贺拿出一样物件给她瞧,“这是在尸体旁边发现的,不知姑子有没有印象?”

    殷陈一瞧便知道,那是割断王实喉咙的那一把匕首。

    “没有。”她仔细看了那匕首,摇头道。

    张贺叹了口气,将物件放回去,走到案边倒了杯水递给殷陈,“我耽误殷姑子许久时间,喝杯水吧。”

    殷陈摇头,却没接那杯水,只道:“这是民女该做的。”

    张贺的手尴尬停在空中,指尖微动,愣了一瞬,只好将手收回,将杯子递到自己唇边。

    “张左监可还有事?”殷陈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问道。

    张贺喝完那杯水,将杯子放回案上,“没了,此次多谢姑子配合。”

    殷陈离开后,李右监将方才拓出脚印的缣帛递给他。

    他拿着缣帛,对比暗道里留下的脚印。暗道里的脚印有很多,可符合她的,一个都没有。

    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张贺颇为气恼地将缣帛摔在案上,“通知钱家人来认尸罢。”

    李右监看他这苦恼的样子,想是王夫人家人又来频频施压,要想快速破案恐怕有些难度。

    张贺想起方才李右监的态度有些奇怪,“李右监,你认识殷陈?”

    “她?她不就是那陈海案的嫌疑人。”李右监对殷陈的印象十分深刻,毕竟她是头一个劳动冠军侯来听他审理案件的人。

    闻言,张贺眉心一跳,“陈海案?”

    他猛地拍案,原来如此,怪不得霍去病会对那案子如此热情。

    “把那案件卷宗拿来。”他看向李右监。

    李右监苦着脸,“这案子还没有眉目呢,张左监还想查别的?”

    张贺冷睨他一眼。

    李右监只得悻悻去翻卷宗,谁让人家有个做御史大夫的阿翁,自己这已经而立之年的人竟被这未及弱冠的小儿呼来唤去。

    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回宣平里的路上,殷陈回想着张贺的反常举动,他故意带自己去看那把匕首是在试探什么?

    那带她走密道的神秘男子又在何处?

    廷尉府为何没有通过密道查到东第梨花坊?

    她一路想着,回到了清平坊。

    回到侯宅,鸾芦侯在中门处,引她往小阁去。

    霍去病正在里头,见她回来,给她倒了杯水,“张贺怀疑姑子了?”

    殷陈接过杯子,点头嗯了一声,“郎君之前为何给我使眼色?为何不干脆告诉张左监是王实杀了钱三?”

    “这是廷尉府的活,我们的目标始终在轻汤身上。王实和钱三从前是极为相熟的人,为何王实会对钱三痛下杀手?而杀了王实之人又是谁?其中关键我们还尚不清楚,若是贸然将实情托出,怕会弄巧成拙。廷尉府这两日会让钱家去认尸,轻汤很快便会知道了。”霍去病修长的指节有律地敲在案上,耐心给她解释道。

    轻汤很快便会知道她的兄长死了。

    殷陈注视着霍去病,他说这话时,面上带着一股自信,好似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这是她的计划,她本想利用轻汤实施反间引出下毒之人,可王实和钱三的身亡已经超出了计划之外。

    “那个梨花坊的男子呢?”殷陈随手捻起盘中带着水的蒲桃,那颗圆融蒲桃在她指腹间滚动。

    “他消失了。”霍去病注视着她的动作,端起玉杯,递到唇边抿了一口。

    殷陈一时回不过神来,“消失了?”

    “他当日应当是易容。”

    殷陈回忆着那人那张白净面皮,将蒲桃丢进嘴里,“世上真有如此逼真的易容?这赌坊走水案和王实钱三死亡案混杂在一起,岂不是又是一个无主案件?”

    “姑子现在应当担忧自己,张贺此人可不好对付,他现在应当在查看你初入长安时的那个案件了。”霍去病眉眼微抬,淡声提醒道。

    她自己都要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担忧旁的案件。

    殷陈思忖一二,一拍脑袋,“可陈海案不是陈先皇后所为吗?他或许会为我们引出陈先皇后。”

    “姑子太小看陈家人了,此案的突破点就在那目击者身上,可他已死了,中的还是姑子的毒,此案最大的嫌疑人还是你。所以要追究起来,麻烦还是在你身上。”霍去病放下杯子。

    “可我要真再被逮捕入狱的话,谁来陪郎君破案呢?”殷陈歪着脑袋弯眼一笑,又捻起一颗蒲桃送入口中。

    霍去病睇着少女的笑颜,生得极好的眉目微动,声音带着美玉相击的清冽,“要引出陈阿娇也简单。”

    “愿闻其详。”殷陈立刻正襟危坐,目光灼灼望向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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