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测

    接下来的几日,殷陈便专心在东市盯人。

    轻汤的兄长名钱三,经常出入赌坊。

    在赌坊边上的酒铺二楼寻了个位置坐下,此处恰好能将赌坊门口的情形一览无余。

    霍去病今日难得陪她一道来盯梢。

    赌坊外,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下了车。

    霍去病微抬下巴,神情澹然,道:“那是王夫人的兄长。”

    再等了半刻,又有一人大摇大摆进入赌坊。

    那人面目生得和轻汤有些相似,那是她盯了几日的钱三。

    “此前盯梢的人观察了他们许久,发现他们都曾前后出入过赌坊和胡姬馆。”霍去病抿了一口酒。

    “轻汤和王夫人有关?”

    霍去病挑眉,显而易见。

    殷陈看向赌坊外,守卫森严,数个打手扮作平民,目光时刻警惕着周围,时有穿着锦衣绮罗的人进入赌坊。

    “一旦有人闯入,或者廷尉强行搜查,那些人便会迅速四散逃离,不留一丝破绽。”霍去病淡声道。

    “这赌坊的主人是谁?”殷陈饶有兴致观察楼下之人,那几个打手看着便是十年以上的练家子。

    霍去病手上捏着杯子,摇头,“不知。”

    “长安竟还有郎君查不到的地方?”殷陈有些讶异望向他。

    楼下,一人将手上牌子递过给赌坊外的人,经由仔细勘验后,此人才被放进去。

    这工序竟比进入未央宫还繁琐。

    “那个牌子不能伪造出来或者买一个吗?”

    “就算有牌子,生面孔也得有熟面孔带进去,否则那牌子只会打草惊蛇。”霍去病也望向楼下诸人。

    边上,一道目光短促地在二人身上掠过。

    “郎君竟寻不出一个熟面孔?”殷陈捻了一颗蒲桃丢进嘴里,她面前的盘中,蒲桃皮堆了一堆。

    “有倒是有,譬如那位。”霍去病瞟了一眼赌坊不远处。

    殷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陈琼的马车,她撇嘴,“真是冤家路窄。”

    霍去病看着她一副牙疼的神情,“姑子可有法子?”

    殷陈忽然瞥见楼下一个熟悉身影,在盘中挑了一粒蒲桃,掷向那人。

    此人身量颇高,朗眉星目。

    他手臂一痛,忽而抬头,一双眸子盯向殷陈所在的窗口。

    殷陈笑着抬手,朝他挥动手指。

    那人在看到殷陈时神情一滞,竟弯腰拾起那颗蒲桃,抬步朝二人的方向走来。

    霍去病看着她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微微后倾身子,躲过赌坊门口那几人睃巡的目光。

    殷陈转头望向楼梯入口处。

    不多时,那人便出现在入口去,挥去问询的伙计,径直朝二人走来。

    此人一屁股坐在席上,看向殷陈,“哟,好巧呀!”

    殷陈倒了杯酒递过去,“我与阿兄还真是处处都能遇见。”

    霍去病看了这颇为自来熟的男子一眼,行为粗放,游侠模样。

    此人倒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打量,抬手唤来伙计,“上一份你们店中最贵的饭食。”

    伙计忙不迭应下。

    “不给广利阿兄介绍介绍?这位贵人是谁吗?”李广利看一眼坐在边上的霍去病,朝殷陈挑眉。

    殷陈为二人相互介绍,“阿兄,这是霍郎君。”

    “霍郎君,这是李家班子的李广利。”

    李广利抓两颗渍梅子丢进嘴里嚼着,眉毛酸得打起了拱,“霍?长安姓霍的人物不多,新近封了冠军侯的算一个,看这小郎君年岁,倒是正像那冠军侯呢!”

    霍去病只端正坐着,朝他微微颔首。

    李家班子,那个叫她姊姊的李延年便是李家班子的班主,这位,生得是与李延年有五分相像。

    李广利将梅子咽下,“小郎君该不会真是冠军侯罢?”

    殷陈也不发一言,只含笑看着他。

    李广利立刻正色,扯平衣襟,凑近殷陈,与她耳语,“你怎识得这般大人物?”

    他忽然凑近让殷陈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一声,往边上侧了侧身子,“我在替霍郎君办些差事。”

    “什么差事?霍君侯,你看我怎么样?”李广利立刻开始毛遂自荐。

    看着二人亲昵姿态,霍去病眸光暗了些,捏着杯壁的手不自觉收紧,依旧不语。

    李广利浑然不觉,还欲再展示一番自己能力。

    气氛一时有些不对,殷陈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将他拉回来,“阿兄给我办个差事可好?”

    李广利瞅向她,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抠抠脖子,“那你给我多少报酬?”

    “若阿兄能带我进这赌坊去,阿兄随意赌,赢了算阿兄的,输了我来付。”殷陈语气真挚至极。

    “你这小姑子进赌坊作甚?”李广利撇撇嘴,殷陈这姑子自小便会骗人,他可不吃她这套,“赌坊内鱼龙混杂,你便不怕人家占你便宜?”

    殷陈手肘拄案,将脸搁在掌心,食指抚上耳饰,“阿兄应不应?”

    李广利看着她一身装扮,摇头:“不行。”

    他李广利虽是个没良心的主儿,但要带小姑子往那赌坊去,要让他阿母和李延年知道了,非生扒了他的皮不可。

    殷陈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霍去病掏出一块马蹄金放在案上。

    李广利看到那块马蹄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霍君侯这是作甚?”

    “报酬。”霍去病淡声道。

    眼看着已有人端着食案过来,李广利立刻想去掏那块金子。

    霍去病却抬手压住马蹄金,神色不变,“李郎君意下如何?这笔买卖能做否?”

    李广利连连点头,“做做做!”

    殷陈看着李广利将那块马蹄金收进怀中,心中有些忿忿不平。

    嚯!她磨破嘴皮子都使唤不动的人,他一个动作便搞定了。

    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广利喜滋滋看向霍去病,“不知霍君侯有何吩咐?”

    “听殷姑子的吩咐。”霍去病微抬下巴。

    李广利换了副笑面,打量着殷陈,“殷家妹妹你得换身男子衣裳。”

    殷陈被他口中吐出殷家妹妹四字激得有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阿兄还是唤我阿陈罢。”

    此时伙计将饭食端了过来,李广利唆了一口汤面,促狭道:“我记得你还有个乳名,叫什么……”

    他顿了顿,见边上坐着少年面色凝冰,遂立刻见风使舵停了话语,专心果腹。

    殷陈本还担忧他说出什么浑话,见他停了话语,松了口气,复望向赌坊门口。

    那昭平君的马车仍停在那处,御者无所事事四处张望。

    收回视线时,殷陈无意间瞥见霍去病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手上。

    她动了动手指,“我去买身衣裳。”

    李广利见缝插针抬起来头喊一句,“将我的钱付了!”

    殷陈无语瞥他一眼,将一桌饭钱都结了。

    待她离开后,李广利这才放下箸,拍了拍肚子粗鲁地打了个饱嗝,“霍君侯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霍去病的目光从楼下少女的背影移到李广利身上,手搁在案面,修长指节微动,“何以见得?”

    李广利揩去嘴角油渍,方才的戏谑之色尽数消散,“霍君侯竟对一个倡伎之女动了心。”

    李广利的目光落在他莹白的指节上,市井之人的猜测总是不堪入耳。

    当同样的环境开出一朵高洁的不染凡尘的花时,人们总会在他身上寻出莫须有的枷锁。

    他本是见不得光的奴仆私生子,一朝登上高位,而原先同他一样的人们甚至比他更处境还好之人,心头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扭捏。

    他们对这朵自淤泥里开出的花用尽污秽之语,试图证明他的成功不过是一场运气。

    偏他生得这样好,人们也暗中将他看做邓通韩嫣之流。

    所以,他的两次功冠全军总是伴随着天幸时运之类的评语,似乎只有这样,这个天之骄子的姿态便会被压低一些。

    他们心头便好受一些。

    霍去病闻言一哂,没有说话。

    李广利自是不能免俗,对这个被赋予天骄之称的冠军侯多了几丝不怀好意的臆测。

    “只是,霍君侯与殷陈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不知君侯该如何应对?”李广利对他的漠视态度毫不在意,继续道。

    “我竟不知长安何时多了李郎君这般会臆断旁人心思的人物,李少翁该来向你讨教一二才是。”霍去病眸中毫无波澜,仿佛他方才的话语只是过眼云烟。

    李广利耸肩,顺着他的话道:“当然这都是我的臆测,或许一个倡伎孤女对君侯而言,只是一时新鲜。”

    “新鲜? ”他的眸中骤然升起戾气,搁在边上的剑瞬间出鞘,光芒闪动,抵上李广利颈侧,划破皮肉,“我从不屑于旁人对于我的诟病,但似乎,你将我当成了一个好脾气的人了。”

    颈上传来一丝痛意,一股温热缓慢顺着皮肤滑下,李广利往边上侧侧颈子,勾唇一笑,脸上梨涡乍现,“君侯如此生气,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霍去病冷眼看着他,碍于他是殷陈的朋友,他手上动作一时僵住。

    殷陈上楼时,见客店伙计猫腰在楼梯口,她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踏上楼梯,只见霍去病持剑,剑锋对着李广利。

    殷陈默默往下退,想当没看见。

    “阿陈!你要看着广利阿兄血溅此地吗?”李广利瞥见她退缩的身影,高声叫道。

    殷陈深吸一口气,李广利这性子总是跟个刺球一般,霍去病这样好脾气的人他竟也能轻易惹怒。

    她拨开伙计好奇的头颅,走上楼去。

    先观察霍去病的脸色,嗯,算得上是极差。

    再看李广利,他脖颈处淌了血,脸上仍是那一副无赖模样。

    她这才出去不到一刻时间,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殷陈遂赔笑看向霍去病,“郎君有话好好说,打打杀杀影响多不好。”

    说罢她瞪了一眼李广利。

    李广利朝她一阵挤眉弄眼。

    霍去病往后撤回剑。

    李广利抬手夹住了剑身,拿袖子蹭干净剑尖染上的殷红,“恐贱民之血污了君侯的剑。”

    霍去病对这等不讲理的无赖实无法子,将剑收入鞘中。

    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殷陈,等着殷陈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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