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谈

    回去的路上,殷陈仍在思考着李少君那句话。

    梦中之伤能反映到现实中确实是骇人听闻。

    或许得弄清那个少年的身份,才能解开这谜团。

    一白马自后驰来,马上人英姿勃发,他看到殷陈,似乎十分好奇,“殷姑子?”

    殷陈抬眼,心道今日还真是巧,朝他一礼,“见过卫大将军。”

    卫青让任安等人先行打马离开,他则翻身下马,牵着马同殷陈慢慢走。

    殷陈看了他一眼,“大将军可有事相问?”

    卫青斟酌了一会儿,但毕竟事关皇后,他不得不警惕,开口道:“殷姑子救了我三姊,我还未来得及向姑子道谢。”

    “大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救皇后乃为医者之职责,况且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若不是淳于先生相助,我也不可能那么快得出解法。”殷陈听他说出三姊而不是皇后,诚恳道。

    卫青身量高,长年征战训练让他多了一丝粗粝感,身姿比起霍去病更为宽厚伟岸,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

    可那张脸偏生生得倒是有几分儒生气,殷陈发觉卫家人的容貌都有一种轻微的别扭感,但正是这股别扭,让卫家人区别于旁人。

    这种不齐整,极其有记忆点。

    比如霍去病脸上飞扬的眉眼多是掩饰不住的明艳,但眼下泪痣就让他那张脸多了丝克制,甚至还多了丝叫人心痒的触碰欲。

    卫皇后娴静柔美,眉眼间的却多了丝倔强,这丝倔强与她本身的娴静相互冲突,在美人如云的未央宫中,让人一眼便能记住她。

    卫青见她半垂着眼帘,“殷姑子可与我聊聊?”

    殷陈回过神来,见他正将目光放在自己脸上,“对不住,我今日有些事。”

    卫青没料到她会拒绝,笑了笑,“殷姑子这是怕我?”

    “是有些。”殷陈毫无避讳道。

    卫青叹了口气,“看来我还是老了。”

    “大将军正值壮年,何故生此喟叹?”

    “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叫人心生畏惧,我从前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去病那孩子从前整日粘着我,现在也有些事瞒着我了。”卫青摇头,拍了拍马儿的脖子。

    殷陈愣了愣,威严的大将军竟会朝她吐苦水,这也太不威严了罢。

    “大将军既相邀,殷陈愿同往。”她顿时心生愧疚,改了主意。

    卫青将马丢给伙计,二人往酒铺二楼去。

    卫青叫伙计上一壶冰杨梅酒,坐到窗边。

    二楼只有她与卫青二人,殷陈心下即刻明白,卫青是有事相问。

    她坐到卫青对面,“大将军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

    卫青暗道她倒是毫不掩饰,索性点了头。

    “要问什么?”

    伙计打了酒,琉璃酒卮半透,鲜红酒液随着他的行走晃荡着。

    他将酒卮放到案边,又往角杯中注了半杯酒,推到二人面前,“这是本店最受欢迎的杨梅酒,味道极香醇,二位慢用。”

    卫青颔首,伙计躬身后退。

    “殷姑子曾在匈奴营两年?”卫青开门见山,端起角杯饮了一口。

    殷陈心下一坠,捏住无名指。

    卫青如何得知?他既这样直白问出,是否已经掌握了什么?

    “是。”

    卫青瞥她一眼,她肩膀微微往上抬,显然是起了警惕性,“那两年,姑子如何过的?”

    殷陈浑身上下开始泛出阵阵凉意,仿佛被投出酒卮中的冰杨梅酒液中,眼前一眼血红。

    她闭上眼,声音透着微微颤抖,“卫大将军疑我是匈奴细作?”

    这场对话明明是他占据主导,可他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心口无端泛起疼痛。

    她从匈奴营回来两月后,到了长安刻意接近霍去病,接近皇后,这样的身份,不得不叫他警惕。

    所以他就算是要揭开她那道缝好的疤,也要弄清事实。

    “请姑子原谅卫某的唐突。”

    殷陈看着眼前人坚毅的下颌线条,“民女明白大将军的顾虑。”

    她理了理思绪,端起面前角杯灌了半杯酒,冰冷酒液滑入喉管,将她纷乱的心绪压下。

    “大将军既单独来问我,定是得到了消息。”

    卫青颔首。

    “大将军可想过那消息的真伪?”少女眸子澄澈,如同浮了一层碎冰。

    卫青也不是没想过这点,可是偏偏她身上诸多疑点。

    “我知道,那消息定是说,我是伊稚斜派来汉廷的细作,或许还暗示了,我将会对大将军下手。”殷陈揪住那一点,盯着眼前人的眸子。

    卫青猜不透她是如何知道信中信息,去病定不会透露,难道……

    殷陈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消息是假的。”

    “姑子如何肯定此消息是假的?”

    殷陈眯了眯眼眶,“我还知道,这消息出自谁手。”

    卫青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眸光冷冽,迸溅出一道叫人不可忽视的光亮。

    他想,此回他落了下风。

    拿起酒勺,往角杯中注了满杯酒,一口饮尽,他才问道:“卫某洗耳恭听。”

    殷陈肩膀下沉,姿态舒展,“月氏公主,阿娜妮。”

    卫青神情沉静,“你如何确定是她传递了假消息?”

    殷陈慢条斯理往自己杯中注酒,举杯饮尽杨梅酒,唇上沾了血红,犹如鲜血,她一字一句道:“大将军既请我喝酒,我便给大将军个提示,最好确认一下在匈奴的内线何时暴露的。”

    殷陈说罢,将角杯放下,“至于如何确定,我不能告诉大将军。”

    卫青看着少女自信的姿态,知道这回谈话是问不出什么了。

    内线传递消息的途径很是隐密,是谁竟有这样大的本事破获了这条内线,并且利用这条内线来传递假消息?

    今日本来只为试探一番,这一试探,竟被这姑子绕进去了。

    殷陈起身,朝卫青一揖,“我今日还真有些事,就此同大将军告辞。”

    卫青起身也朝她行了个时揖礼,“今日之事,卫某言语冒犯殷姑子,对不住。”

    殷陈打直腰肢,微微一笑,“民女明白大将军是心忧皇后和冠军侯。”

    卫青睥睨着街道上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冷意。

    若她所言是真,那么,在匈奴的内线岂不是已被旁人掌控?

    一个月氏公主,一个汉廷少女,她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卫青想起那个惊世绝艳身怀异香的蓝眸少女,月氏少女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究竟蕴藏着什么?

    殷陈走到拐角处,握拳捶了捶额头,阿娜妮这个人,究竟要作甚?

    要不是福至心灵猜到了消息上的内容,她还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她能猜到阿娜妮所为,其实也算仰赖当初对阿娜妮设下了那个陷阱。自己活着回到汉地的事,除了阿娜妮外,没有第二个匈奴人知道。

    阿娜妮此举是想将自己重新按回淤泥中,她抬起右手,无名指仍在不停颤动。

    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输。

    只是现在最紧要的,仍是皇后中毒之事和姨母失踪之间的关联。

    她无心再管阿娜妮这些小把戏,略过这一茬,她心中琢磨着,姨母是否真的被陈阿娇所胁迫?

    若姨母真的在陈阿娇手上,那皇后身上之毒,是否又真是她所下?

    疑点越来越多,牵扯之人也越来越多。

    回到宣平里,方才那两杯杨梅酒的威力上了头。

    今日是义妩的生辰,往年班子要是有人过生辰,义妩总会给那人做上一碗汤饼。

    彼时殷陈蹲在边上盯着汤饼流口水,“阿母,生辰为何要吃汤饼?”

    义妩屈指轻敲嘴馋女儿的额头,说:“生辰标志着独一无二的你来到这世上的某一日,你的到来,给许多人带来欢乐,要吃上一碗汤饼,祝愿今后顺顺利利,长命安康。”

    “可是我听人家说生辰那日寿星不可自己做汤饼。待到阿母的生辰,我给阿母做一碗汤饼可好?”殷陈一拍手,下了决心道。

    义妩伸手捏捏殷陈肉嘟嘟的小脸,笑道:“好呀,虽然闯闯的手艺我实在不敢恭维,但若是闯闯给我做一碗汤饼,我定会全部吃完的。”

    殷陈可没在意阿母话中对她手艺的不信赖,她蹲到阿母身边,挽着阿母的手臂,缠着阿母问煮汤饼要用多少水?面团要怎么揉?

    殷川将琴放好,走过去挤母女俩身边,“闯闯可不能偏心,给阿母做,也要给阿翁做才行。”

    殷陈被父母挤在中间,用力点头,又拉拉阿翁的衣袖,“阿翁吃了我的汤饼,我背不出诗时,可不能再打我手心了。”

    夫妻二人听了殷陈的话,相视一笑。

    可殷陈的承诺未能实现,第二年的七月初九,义妩听闻隔壁县瘟疫肆虐,她背着行李连夜便出发了。

    那是元朔二年。

    元朔三年,殷家班子定居定襄武皋。

    那一年,殷陈十二岁,她早早起床,与自己救下的跟班乌隆研究着该如何将汤饼做得更好吃。

    结果,她一把火差点将庖室给烧了。

    殷陈小脸黢黑,有些心虚地看向义妩,“阿母,明年,明年我一定会做成一碗汤饼!”

    义妩殷川对视一眼,义妩委婉道:“闯闯,还是莫要勉强了。”

    所以,她当初承诺的汤饼,竟一次都没能让义妩吃上。

    至于殷川的倒是做成了一次,不过,殷川吃完那碗颜色和味道都很奇怪的汤饼过后,拉了一天的肚子。

    倒是实现了不打手心的约定。

    殷陈径直到庖室让庖厨教她做了碗汤饼。

    这回的汤饼没有怪味。

    她将那汤饼一口口吃完,夹杂了些咸味。

    她想,她做的汤饼一点儿也不好吃。

    可阿母一次没有吃到,会不会有些遗憾呢?

    而数百里之外的定襄,定襄太守义纵难得休沐一次,大醉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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