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问

    殷陈早早起了床,在城门方开时往城外去。

    她步履匆匆,忽听马蹄阵阵,回头一看,竟是一群期门郎打马而过。

    她让到道旁。

    “殷姑子?”

    殷陈转头,见一身形高大的军士勒停了黑马,正一脸惊喜看向自己。

    此人身形高大,眉上一道旧疤,生得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竟是赵破奴。

    他着一身赤色骑服,比在流沙时更黑上几分,此时笑着,露出那口白牙,对比明显。

    殷陈也没料到会在此处再遇到他,弯眸一笑,“赵军士!”

    “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你到长安多久了?”赵破奴翻身下马,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

    “不到一旬。”殷陈答道。

    赵破奴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姑子看着倒是比在流沙健壮了些,腿伤可好了?”

    “都过了三旬了,自然好透了。”殷陈任他打量,她在长安这半月天天被香影和鸾芜投喂,面色确实红润了许多,“赵军士这是要去何处?”

    “训练。诶对了,你在长安可有住处?可见过嫖姚了?”赵破奴一拍脑袋,眉上那道旧疤随着他面上丰富的神情起伏下沉。

    殷陈思虑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住在一个熟人家中。至于霍嫖姚……”

    赵破奴牵着小黑马,忽然语气遗憾道:“哎呀,嫖姚如今封了冠军侯,想来也不是随意可以见到的了。你若想见他,待今日下昼他来训练场,我与他说说。姑子在长安可习惯,我知道西市有一家极好吃的炙肉店,他家的酒也十分醇香,待我训练结束带你去吃肉去!”

    听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大串话,殷陈最终拒绝道:“我今日有事,不若来日再约。”

    赵破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姑子眉宇间隐有愁思,可是遇着甚麻烦事了?”

    殷陈开始生硬转移话题,抬手搭在眉上,眯了眯眼,“我瞧他们都跑远了,赵军士再不追上去可就迟到了。”

    赵破奴一听这话,大手一拍她的肩,“姑子若有何事可来寻我,我住在东第,你到东第梨花坊一打听赵破奴就会有人给你指路。”

    赵破奴翻身上马,身后马蹄声如雷,他往后一瞧,那不正是霍去病是谁?

    “霍嫖姚!”他高举起手,朝飞驰而来的少年挥手。

    霍去病穿着与赵破奴同样形制的骑服。

    他勒停栖霞,眸光扫过站在道路旁的殷陈,接着移到赵破奴身上。

    赵破奴又翻身下马,献宝似的走到殷陈身边,“嫖姚,你瞧这是谁?”

    他料想中的惊喜并未在霍去病脸上出现,于是继续道:“嫖姚,这是殷姑子诶!”

    霍去病冷淡地挑眉。

    殷陈正准备同他解释两句。

    霍去病却率先开了口,“殷姑子到长安多久了?”

    赵破奴这才欣慰点头。

    殷陈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仍配合道:“回霍校尉,不到一旬。”

    赵破奴嘻嘻一笑,“校尉你看,殷姑子是不是比在流沙时变了许多?”

    霍去病垂眸看了一眼殷陈,“嗯。是变了许多。”

    两个人十分别扭地装作初遇,赵破奴则为自己这回为二人牵线感到十分骄傲,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几圈,“我得先去训练场监督,嫖姚你同殷姑子叙叙旧,我走啦!”

    说罢翻身上马,快乐打马而去。

    殷陈看着扬尘而去的赵破奴,“郎君为何隐瞒事实?”

    “赵破奴嘴太碎了,他若知道你我现在住在一起,不到半日,训练场那数千人便都知道了。”霍去病难得耐心对她解释。

    嘴碎。

    赵破奴要是听到他亲爱的嫖姚这样评价他,应当会心碎吧。

    殷陈心想。

    “郎君这是要去何处?”殷陈想着他今日也起得忒早了。

    “军中有些事。”

    “那,我们就此分别。”殷陈朝他一礼,抬步离去。

    “姑子要去何处?”

    殷陈想他真是越来越啰嗦了,难道是她上次被抓给他造成了负担?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说出口,却听霍去病道:“算了。”

    说完便他打马离去了。

    殷陈看着飞驰而去的少年,只觉他有些莫名其妙。

    循着地址,殷陈抬手叩门。

    院内脚步声渐近,门闩被拉开,接着一张脸门口探了出来。

    那人看到殷陈,显然慌了神,赶紧将门重新合上。

    谁料殷陈早已将脚卡在门内。

    殷陈脚腕使力一别,门便重新推开了,“见到我很是惊讶?”

    那人讪讪笑道:“哪能呢?小姑子有何事寻老夫?”

    殷陈看着李少君那张脸,“你曾说过,我陷入梦魇是堕入了自身困境,我该如何突破自身困境?”

    李少君瞥了她一眼,眉心紧拧,“老夫我也是道听途说……”

    话音未落,殷陈自袖中排出的匕首已经抵上了他的脖颈,“少君可要当心,我的匕首可辨不清对错。”

    李少君开了院门,让她进入院中。

    李少君终身未娶妻,大半生都在蹭吃蹭喝,也曾住过王公贵族府,也曾见过今上和皇后,靠着这一张巧嘴,生活过得也算滋润。

    如今却被一个小姑子轻易拿捏住了,心中郁闷至极。

    殷陈踏进院中,见这屋子虽不大,但该有的一样不落,器具是样样精美。

    李少君引她到屋中,给她倒了碗水。

    殷陈盯着那碗水,忽然道:“该不会还想像上次一样,在水中放什么东西?”

    “姑子一双慧眼,我怎会瞒得过你?”李少君悻悻甩了一把汗,坐到对面。

    殷陈显然不信,上次在东市长街的算卦摊前,她知道李少君给自己倒的水中加了东西。

    她与他是初次相识,他便想害她,想来定是有人指使。

    殷陈眯了眯眼,将碗推到他面前,“既无毒,你便喝下第一口。”

    语气不容置喙。

    李少君看着陶碗中那清亮的液体,勾起一丝讨好笑容:“姑子今日要问甚?少君我分文不取,知无不答。”

    手指笃笃敲在案上,她忽然意识到这竟是霍去病的习惯,她立刻抬起手,五指指尖相互摩挲了下,将手搁到腿上。

    “你听命于何人?”殷陈也不兜圈子,微微前倾身子,目光锐利,看向李少君。

    李少君觉得她这个姿势很像是蓄势待发的虎,他动动手指想拿起水碗喝一口水,最终看了看那水碗,不自觉吞咽口水,“那个将你送入狱的人。”

    “那人是谁?”殷陈眯了眯眼眶,盯着李少君的眉间,继续问道。

    李少君喉咙愈加干渴,他回避着殷陈的目光,欲言又止。

    “这样罢。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只需点头或摇头即可,这个人可是个女子?”

    李少君点头。

    殷陈目光暗了暗,“她姓王吗?”

    李少君拧眉,片刻之后,摇头。

    “她姓陈吗?”殷陈放在腿上的手紧捏成拳。

    李少君沉默许久,点头。

    “你凭何认出我的身份的?”

    李少君这回不再说话了,他若敢透露一个字,今夜便会死无全尸。

    眼前这个姑子虽凶悍,但他看得出,她不会杀了自己。

    殷陈松懈了身子,慢慢退回原位,李少君这个表现,她便知道他的命此刻捏在陈阿娇手中。

    “你既是她的人,又为何要进宫面圣?不怕被今上发觉吗?”

    “我进宫自有自己的打算。”

    “事关皇后?”

    李少君又不说话了。

    殷陈耐心等着他组织语言,手搭在案上,又不自觉地开始敲击案面。

    “是。但事实却离姑子所想却很远,姑子现在抽身离去还来得及,远离长安,你会才会长安一生。”李少君意味深长道。

    殷陈嘁了一声,手指动作微顿,“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还是,你们故意引导我这样想的?你们既陷我入狱,我为何要信你们?”

    李少君被她这三问噎了一下,悠悠道:“姑子既执着于此,老夫我也不多费口舌了。”

    “上次你所说的那个破梦之法,我不太明白。”殷陈转了转匕首,刀尖在案上划出一道道深痕。

    缓慢的,如磨牙一般的声音响起。

    李少君看着她手中那把闪着光的匕首,长叹一口气,“姑子内心的愤怒尚未平息,所以才会困在梦境中。”

    “近来,有一个陌生少年入了我的梦中,他说是我唤他入梦。”

    李少君拧了拧眉,“此人对你可有影响?”

    “有,他于梦中对我造成的伤害,会反映到现实中。”殷陈张开右手,手心中两道伤疤。

    李少君挺了挺背脊,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梦中之事,怎可能会带到现实中?或是你无意识时,旁人对你的伤害,或是,你无意识时对自我进行的伤害。这两个都更有可能。”

    殷陈盯着手心的伤痕,许久之后,手指不住颤动,才道:“是吗?”

    “姑子若要破梦,须得抚平心中仇恨,否则将永困梦中。”李少君想了想,声音又变得如烟雾般缥缈。

    匕首收入鞘中,殷陈起身离开,走到门槛处,她回头看李少君,“我心中怒火,永不会平息。”

    李少君看着案面上被她刻出的深痕。

    那些刻痕组成了一个“陈”字。

    李少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端起水碗饮了一口,“老夫是没法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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