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笄

    离开太主府后,殷陈在东市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席月楼附近。

    “殷姊姊?”

    一道清润至极的声音字身后传来。

    殷陈回头,看到了少年如竹般挺秀的身姿。

    李延年今日穿得极雅致,一身淡藕荷色宽袖曲裾袍,头戴巾帻,含笑看着她。

    “姊姊到东市怎么不去班子寻我?”

    “正想着去呢,你便来了。”殷陈笑道。

    他面若冠玉,一双眸子弯成极柔润的弧度,叫人也不住随他笑起来,“那还真是巧呢。”

    李延年走向她,将她上下看了一圈,柔声道:“看姊姊眼下青黑,没睡好吗?”

    殷陈抬步与他并肩而行,东市人群熙熙攘攘,她被挤得跟李延年越靠越近,“近来是有些忙碌,班子这几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惊澜总念叨着要同姊姊逛东市,今日恰好有空,不若姊姊同我们一起逛逛?”李延年注意着周围人群,二人往金霞市去。

    殷陈想着今日是没事,欣然应允。

    见过室人之后,又逗了逗李家幼子李季。

    今日李广利难得在班子,他正叼着根狗尾巴草摆弄乐器,将箜篌拨弄得极嘲哳。

    李惊澜拉着他过来见过殷陈。

    李广利看着这有些面熟的少女,将李惊澜抱起,“这位姑子是谁?”

    “长兄你猜。”李惊澜抱着他的项颈,被他的胡茬刺得咯咯直笑。

    李广利看着殷陈半晌,这姑子虽生得不错,但他脑中闪过数十张脸,也没能记得自己曾沾过此人。

    殷陈向前几步,她现在的模样和从前的确不像了,他认不出来不奇怪,“再仔细看看。”

    李广利看向李延年,李延年只含笑看着几人,并不说话。

    “该不会是给我找到新妇罢?”

    殷陈噗嗤笑出声,“广利阿兄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正经。”

    李广利放下李惊澜,扯扯褶皱的衣领,挑眉道:“玩够了?”

    “何时来的长安?”李广利吐出那根狗尾巴草,大喇喇坐到栏杆上,又拿狗尾巴草逗了逗边上啃着胡饼的李季。

    “有大半旬了。”

    李广利生得高壮些,穿着一声粗布短褐,脚上趿拉一双草鞋。

    与李延年不同的是,他从小便不擅长摆弄乐器,此时还未及弱冠,倒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广利阿兄近日在作甚?”

    李广利左右活动脖子,调笑道:“做游侠。”

    殷陈笑道:“看来阿兄实现了自小的梦想。”

    “你呢?爱放兔子的小姑子。”李广利笑起来脸上也有梨涡,无端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痞气。

    室人及时出现给了他的手一巴掌,“李广利!你看看季儿在吃什么?”

    李广利低头一瞧,李季不知何时将狗尾巴草拿走了,正咬着玩呢。

    他立刻夺过那根狗尾巴草调换了方向,“季儿,说了多少次了,要咬这头。”

    李惊澜趁此间隙拉着殷陈和李延年出了门,边走边大声道:“阿母,不用等我们吃餔食啦!”

    李惊澜牵着殷陈东瞧瞧西看看,在街边看看俳优的表演,李延年则在后边笑着看着二人,顺便充当李惊澜的仆从。

    “给阿母买一柄纨扇。”

    “给长兄买一双鞋,他整日在外奔走,鞋履磨破了。”

    “给次兄买一只笔,次兄的笔都脱毛了……”

    “阿兄,我想要这个鸠车!还有这个鼗,还有这个陶响球……”

    李惊澜一路瞧着,李延年一路付钱,商贩将钱放进钱缿①,一脸喜气道:“三位常来啊。”

    殷陈想若是常来,恐怕受伤的只有李延年这个兄长的钱袋罢了。

    李惊澜只逛了三四个市便吵着走不动了,三人寻了个炙肉店,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惊澜忙给李延年揉揉胳膊捶捶肩,“次兄辛苦了。”

    “买了那么多,可有给殷姊姊买了甚?”

    李惊澜啊了一声,一拍脑门,“我竟忘了,姊姊可有想要的?我等下定给姊姊选一个极好的物什,比给次兄的还好。”

    李惊澜水灵灵的眸子略带着歉疚,殷陈给她揉揉被拍红的额头,“我什么都不缺。”

    李延年接过话头,“不一定,我瞧姊姊缺了样极重要的东西。”

    看向李延年恍如天人的面容,殷陈拿过放在案上的便面,挑眉道:“我竟不知自己缺了甚重要物件。”

    李延年眼中有水光般的晶莹,这让他的眸子如同常含着泪光,带着易碎,宛如碎琉璃,就算是笑着,也掩不去那丝淡淡哀伤,“姊姊今年方及笄,可有想要的及笄礼?”

    殷陈一怔,拇指不住摩挲着便面柄端的凸起,“那一日早就过了。”

    “可姊姊却仍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李延年声音轻缓,能钻进她心头去。

    李惊澜听不懂两个人的对话,索性拿起刚买的鸠车在案上推着。

    咕噜噜的鸠车轮响声拉回了殷陈的思绪,她的一切,早湮灭于两年前的六月。

    死去的人尚未回到故土,她就算活着出了炼狱,却只能囚心牢笼。

    “我早已失去了一切,哪还有甚么资格肖想及笄礼。”她勉力勾起嘴角,指节微颤。

    李延年看着她,嘴角依旧带着那丝叫人心安的笑意,“可那不是姊姊的错。”

    殷陈转过视线,望向街道匆匆归家的行人。

    二人静默,一时无话,只剩鸠车咕噜噜的响声。

    李惊澜忽然开口:“明日的夕阳同今日的可不一样了,姊姊不该困在过去。”

    殷陈讶异看向李惊澜。

    李延年揉揉她圆圆的脸蛋,“惊澜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惊澜拍掉兄长可恶的手,“我半年前只有三尺高,今日阿母一量已长得近四尺了,人都在成长,若是困在昨日,便过不好今日呀!”

    殷陈怔愣着,许久才道:“惊澜说得对。”

    吃过炙肉过后,殷陈送二人回李家班子,天色已暮,她不便多留,与众人告辞往宣平里去。

    “姊姊。”

    她回头,看向跟到市门的少年。

    李延年几步走过来,递出一支青玉笄,“惊澜觉得很适合姊姊,要我过来给姊姊戴上。”

    玉笄通体清透,泛着水的莹润。

    “我可否替姊姊簪上?”

    殷陈本能地想后退,最终捏紧拳头僵直立在原地,“好。”

    李延年靠近,捏着青玉笄尾部,往她发上簪去。

    头皮传来轻微的牵扯感,殷陈嗅到他身上那是沾上的松香,混合袖摆的墨香,那是独属于他的气息。

    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不尽相同,或熏香,或浸染。

    譬如劳作一日的农人身上除了汗味,还有麦香。李延年整日待在乐器堆中,养护着乐器,让他身上多了丝如乐器一般沉静。

    李延年将青玉笄插好,后退两步,道:“果然很适合姊姊。”

    殷陈朝他揖了一礼,“多谢延年,我与你购买此笄。”

    李延年笑着摇头,回揖一礼,“姊姊救了惊澜,上次又为延年摆平了昭平君,延年铭感五内,没什么可作为报答,此笄算是延年的心意。”

    他此话说得坦然又诚恳,殷陈无法回绝,歪了歪头,摸上那支玉笄,“那我便收下了。”

    回到宣平里,已近宵禁。

    冠军侯宅却仍是灯火通明。

    “怎的了?”她抓住鸾芦问。

    “姑子,君侯正寻你呢。”鸾芦一向冷静的面上此刻焦灼万分。

    “寻我?”

    殷陈一脸莫名其妙穿过廊庑,往小阁去。

    她踌躇片刻,抬手叩门,“郎君?”

    “请进。”

    殷陈推开门,阁内只亮着两盏灯,有些昏暗。

    往里瞧去,灯影被门扉吹来的风吹得轻晃。

    殷陈小心将门掩上,灯影恢复。

    殷陈眯了眯眼,霍去病正端坐在案边,手上执着玉笛。

    “郎君寻我?”

    霍去病视线滑过她左耳耳垂的银色耳饰,“你去了何处?”

    殷陈脑子一懵,他之前可不过问自己的行踪。

    但转念一想,今日这样晚归,恐怕他是怕她如前几日被隆虑公主抓走,抬步走到他身前,看到他眼中的血丝,轻声道:“我去见了窦太主。”

    霍去病瞥到她发上的青玉笄,眉头微沉,“去问她关于那个白玉严的事吗?”

    殷陈莫名觉得他语气有些冲,“嗯。我得将此前没有告诉郎君的全数告知郎君。我初到长安时,那个破屋中的迷香是我姨母所制。”

    霍去病闭了闭眼,收敛了神思,“你如何判断那迷香出自你姨母之手?”

    “我姨母和我阿母配出迷香时会加上薄荷。”殷陈走到案边,敲了敲案。

    “所以你在进入那破屋的那一刻,便知道了屋中迷香是出自你姨母之手?”

    “我其实不太确定,毕竟长安的医者众多,或许一样加入薄荷的医者也有,所以我才会踩入那个陷阱。我确定那迷香出自我姨母之手,是因皇后的中毒。”她顿了顿话头,“皇后中毒确实醉心花之毒。”

    霍去病颔首,淳于先生已经将一切告知于他,“陈海案那个所谓的目击者死于醉心花毒。”

    “醉心花毒确是是我所持有的毒,给皇后下毒的人,此人清楚我的一切,而这醉心花毒直指向我,此人行此险棋是想将毒害皇后的罪责推给我,或许也想借醉心花毒掩盖皇后之前中的毒。”她边说边踱步,那簇火光始终没有跳出她的眼眸。

    他垂眸轻抚着案上竹笛的纹路,静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同郎君说过,皇后之毒是被压制着的,所以宫中太医们才会误判为操劳过度。我此前一直找不到那压制之物是甚,昨夜经由淳于先生提点,我才知,此毒是被白木香压制着的。”

    “白木香?”

    “准确的说,是白木香和椒香混合,这种结果实在太过巧合。”

    “所以我在想,制毒之人是知道椒房有压制之物,才制出了此毒。”

    殷陈一字一句说着,目光渐渐变得幽深,“皇后近来症状加重,一方面是椒房近来的新建筑不再使用椒泥,压制之物的缺失;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下毒之人知道我对其造成了威胁,所以其想借醉心花毒除掉我。此回的醉心花是入了体内,同皇后之前所中的毒相互制衡,若解了醉心花毒,之前的毒便会瞬间侵占心脉。”

    “若昨夜没有淳于先生的周旋,恐怕我已背下了毒杀皇后的罪名。”

    霍去病在听到毒杀皇后几字时,手陡然握紧。

    现在想来,乞巧之夜真是危机四伏,稍稍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短暂沉默过后,霍去病抬眼,案边那盏灯火倒映在他眼中,一侧脸隐入黑暗,“你的意思是,皇后所中的毒是你姨母所制。”

    “制毒之人很是了解椒房殿用度,并根据椒房内本身存在的解药制出毒药,这种本事,除了我姨母,我想不出第二人。因此我也确定了初来长安那一日的迷香,确实出自我姨母之手。”

    “你今日独自去见窦太主,是为了向她确认你姨母仍在长安的消息。”

    “是的,我姨母仍在长安。”殷陈眼眸微弯。

    霍去病看着少女亮莹莹的眸子,心头猝然漫过春水一般,他故作轻松移开眼,“我明白了。”

    “郎君现在可以告诉我,之前查到与陈海案有关的人是谁了吗?”

    霍去病手指轻敲案面,“陈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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