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殷陈进了太主府,方知这世上的金堆玉砌的权贵之家,是何等的奢靡。

    窦太主是个极富贵的人,殷陈每走一步,都在心中估算着价值,越走面上的震惊越是掩盖不住。

    冠军侯宅奢华至极,椒房殿高端大气,但太主府则是用钱堆起来的,出门一块巨大的玉石雕刻的玉屏。

    占地近一坊的面积内楼宇堆叠,不似未央那般大气,但处处皆是精巧构思,若是没有人引路,独自在期间行走应当会迷路。

    殷陈不禁感叹,有钱真是好,连地砖都是玉的。

    仆从丫鬟们见了董偃,纷纷行礼,“董君万安。”

    走了一炷香时间,殷陈被引入一个屋子。

    窦太主今日穿得很是随意,脸上没有上妆,斜倚凭几,半垂眼帘瞅着案上铺陈的一副帛画。

    听闻脚步声,她懒懒抬眼,见那少女身影闯进门来。

    意外的是,屋中的布置清雅,一个书架,一盏朱雀展翅屏风分割了空间。

    鎏金铜羊灯燃着,临池的那扇朝西的窗棂半支开,错金博山炉内飘出一股沉沉的香气,弥漫在屋中。

    脚下铺陈的花纹繁复的罽毯,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塌陷感,犹如踩在云端。

    “你这样着急来寻我,可是查到什么了?”窦太主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微微眼皮看向少女,微微挑眉。

    身后的董偃将门关上,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仅剩一老一少二人,殷陈不动声色打量着毫无防备的窦太主。

    “我猜你在想,现在杀了我有多大胜算?”窦太主含笑道。

    殷陈眸光一滞,脚步也顿了一瞬,“太主似乎并不怕我?”

    “你杀不了我。”窦太主缓缓坐直了身子,一缕夕阳透过窗棂缝隙筛到她身上,松松披着的素纱襌衣也被染上一层金黄。

    殷陈不置可否,踱到案前,看向案上的帛画,那是一只开得正好的夏荷,花瓣淡粉,帛画边提着几个字,那字很是熟悉,那是陈阿娇的字,“未曾想陈先皇后画技竟如此出众?”

    指尖抚上那几个丰筋的小字,窦太主眼中难得溢出几丝柔情,“我的阿娇自然什么都好。”

    殷陈自袖中掏出那枚白玉严,放在帛画边上,“太主可识得此物?”

    窦太主盯着那白玉严看了一会儿,摇头,“不识。”

    料到她会这样说,殷陈躬身将玉严拿起,“那我便不打扰太主欣赏帛画了。”

    “你在何处得的这玉严?”殷陈转身离去,在即将跨出屋子时,窦太主的声音终于传来。

    “女医义妁留下的。”她暗自勾了勾唇角。

    窦太主将帛画慢条斯理收好,放入边上的长漆盒中,“她还算是有点心计。”

    “我姨母与陈先皇后有何关系?”殷陈转身,走到案边,俯视着窦太主,开门见山问道。

    “有何关系?一个低贱医女,和高高在上的皇后能有甚关系?”窦太主眼神晦暗了一瞬,才又笑道。

    “皇后?她可不是皇后了。六年前,她住进了您亲手为她铸上的牢笼,不是吗?”殷陈噗嗤一笑。

    窦太主睃视着咫尺之内的少女明丽的眼眸,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恶毒,一向镇静的窦太主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她最终挑了挑眉,“你这一趟是专程来套我话的?”

    殷陈后退一步,坐在她对面,顺手抽笔架上的一支玉笔,笔头哒哒敲在手心,“我来长安那一日,破屋中的迷香是我姨母所配的。”

    窦太主拊掌,“又是猜的?”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夕阳逐渐移到案面上,横亘于二人中间,“所以,她现在仍在长安某个地方?”

    “凭一点迷香就下了定论,你舅父派你来长安,真是个高明的决定。”窦太主忽而哂笑道。

    单凭一点迷香自然下不了定论,所以她一直在想,姨母失踪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

    昨日皇后之毒,让她有了那个猜想。

    有人在利用义妁制毒来毒害皇后。

    “所以,她仍在长安?”殷陈不在乎她话语中的嘲讽,又问了一遍。

    窦太主将漆盒放好,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棂完全支开,夕阳瞬间倾瀑到屋中,她的轮廓也被这夕阳氤氲成柔和的线条,她干脆承认道:“义妁,仍在长安。”

    手瞬间捏紧,殷陈咽了口口水,控制住浑身的颤抖,走到窦太主身边,同她一起欣赏窗外的夏荷,各色鱼儿在荷盖下忽隐忽现。

    池塘对面是一排姿态舒展的柳树,怪石垛成几座形态各异的小山。

    晚风拂面,携来一阵芬芳。

    二人就这样沉默许久。

    “阿娇幼时喜欢趴在此处瞧窗外景色。”窦太主瞧了一眼倚在边上的殷陈,有些动容道。

    殷陈抓一把边上的鱼食投入塘中,原本躲在暗处的鱼儿都被这把从天而降的鱼食吸引出来,她垂眸瞧着鱼儿争食,“太主可知,她与卫皇后曾是非常要好的友人。”

    窦太主似是被她这句话刺了一下,眼底泛起一片阴冷,嘴角勾起嘲讽笑意,“友人?”

    “太主为何发笑?”窦太主这模样引起了殷陈的兴致,她故意问道。

    窦太主也抓了一把鱼食,一粒粒丢入池中,“她将那人当成友人,那人却只是利用她罢了。”

    殷陈想了想,“太主的意思是,卫皇后假意接近陈先皇后,利用她得以见到今上复宠?”

    若是她没见过卫皇后,说不定会相信这个说法,可经由这几次接触来看,皇后绝不是这样的人。

    窦太主嗤笑一声,“没有阿娇的助力,就凭空有美貌的卫子夫,她如何能得见今上?”

    殷陈垂眸,不施粉黛的脸上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太主为何确信是卫皇后利用了她,而不是她甘愿帮助卫皇后?”

    窦太主收起了笑容,“因为阿娇是个极蠢的人,旁人待她三分好,她便要回敬十分。”

    “所以,太主自以为是地去报复卫皇后,抓了当时还在建章监当小吏的卫青,谁承想这一举动触怒了今上,叫卫氏一族就此发了迹。”殷陈接过话头,她算是知道为何公孙敖去得那么及时了。

    想是当时还是皇后的陈阿娇通知了公孙敖卫青被抓到了何处,否则依照窦太主的性子,公孙敖不可能会及时找得到卫青。

    现在想起当年那件事还是叫窦太主恨极,她咬紧了后槽牙,“当年要不是那公孙敖,卫青那小子怎么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殷陈心想那还不是你的好女儿在给你使绊子,嘴上却遗憾道:“是呀,陈家的没落,似乎与当年那一事脱不了干系。”

    窦太主听到这句话,心倏地一紧,手上鱼食尽数落入池中,惊得鱼儿哄抢,水面一阵沸腾。

    殷陈默不作声瞧着她吃惊的反应,心中却有了计较。

    今上任用外戚是他上位以来做的头一件巩固自己权力成功改革的大事,从前他在朝中依靠的是盘根错节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掣肘。

    建元元年,十六岁的今上方一即位,立即下令招贤,任用了儒家、法家等代表人物的董仲舒和王臧赵绾等人。

    建元二年,年轻天子的一番新政还没走出第二步,御史大夫赵绾上书建议今上处理国事不必请示太皇太后的东宫。

    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这两个即位初期便被今上重用的人,被窦太皇太后以雷霆手段送入了狱中,迅速自杀身亡。

    同时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全部免职。

    初登场的年轻天子一番动作被自己的祖母迅速镇压,他的改革还未开始,便胎死腹中。

    从那时起,他便有意地要培养了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势力,只听命于自己,不再受旁人掣肘。

    他的改革确实亦是初见成效,卫青等外戚的崛起,让他的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同时,他又架空了外朝三公九卿的势力。

    元朔二年,又采用了主父偃的建议,在各藩国实行推恩令,削弱分化了诸侯国势力,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这一切,似乎是起源于窦太主抓了卫青,实则是今上改革的第一步。

    在窦太主看来,今上能即位她功不可没,今上任用卫家人,无疑是背叛了盟友的行为。

    但她不知道,今上需要的从来都不是盟友,他需要的,只是一把趁手的刀。

    窦太主不明白,陈阿娇不明白,但卫家人明白。

    鱼食已经被争抢分食干净,原本嘈杂的水面恢复平静。

    窦太主盯着水面,最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从始至终,都是太主自作主张地去做为她好的事,太主可曾问过陈先皇后,她想要什么?”殷陈将视线转到边上的窦太主苍老的脸上,她眼角几道深痕,此刻在沐浴在夕阳中,倒真让殷陈觉得此时此刻的窦太主是个极可亲的老人,所以她极为认真地朝窦太主发问。

    “我可以什么都为她做好,唯独那个人,那颗心,她这辈子都得不到。”窦太主此刻才像是一个母亲,为孩子所惆怅。

    可她,似乎不怎么了解她的阿娇。

    “太主应当去问问她,她想要的或许不是那颗心。”殷陈支起腰杆,拍了拍手,夕阳余晖映在她微弯的眼眸中,她俏皮一笑,“多谢太主盛情招待。”

    “你当早些离开长安,长安是吃人的地方。”窦太主瞥向少女的背影。

    少女回过头,摇头道:“不,我定会在长安寻到我要的真相。”

    窦太主冷声道:“那真相或许会要你命丧长安。”

    殷陈踩在柔软的罽毯上,闻言哂笑了一声,“太主凭什么认为,我现在这个样子算是活着?”

    窦太主在窗边愣了许久,最终苦笑一声,嘴中喃喃道:“你瞧,她多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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