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

    殷陈不置可否,指向不远处被捆在一起的匈奴兵丁,“我发现一个规律,只要我不杀匈奴,便不会陷入循环。但我仍脱不了梦,只能这样僵持着等待时间流逝。”

    少年睨她一眼,侧了侧身子,眼神戒备,“我不会再杀你。”

    殷陈看向他手上的环首刀刀鞘,“我又没说让你杀我,上次杀了我很是煎熬罢,我瞧见你眼眶红了。”

    “你看错了。耳垂怎么回事?”他迅速否认,瞥见她红肿的左耳垂。

    殷陈摸向耳垂,嘶了一声,“刚穿了耳洞没恢复好。”

    她身上的衣裳还能看出原本的形制,是一件曳地的荷茎绿曲裾袍,衣襟缘边细细密密绣着长生纹,她此时的身量将将及他胸膛。

    少年静默了一会儿,又问:“在没有我之前,这场梦会否消散在我出现那一瞬?”

    殷陈抚摸着衣袖缘边处的纹饰,“这是我头一次梦到这一日,我是做好了准备死在你出现那一瞬。”

    “所以,是你将要死亡时我才被拉入梦中。”少年的指尖缓缓敲在环首刀的刀鞘之上,声音轻缓,随即否定了前边的话,“不对,我入梦的时间是逐渐靠前的,前两次入梦,我在你死亡的瞬间才入梦来。而后两次,是你即将死亡,我便出现在你的梦中了。”

    所以,她才没死成。

    殷陈盯着他指节分明的手,循循善诱道:“那你在入梦前,可有任何异常?”

    少年凝神回忆片刻,“没有。”

    “你醒来之后,可会累?”殷陈又问。

    “会。”

    “从前我陷入梦魇醒来后不会累,现在醒来却越来越疲惫。我想,是这梦境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了。曾有个方士同说我,梦境乃是自身困境,是我将我自己困在此处。”

    那轮巨大的夕阳渐渐落入沙丘之后,流沙即将沉入黑夜,周围沙浪的阴面轮廓也变成黑色。

    少年转头看她,目光在长眉下那双黑亮的瞳仁停留了一瞬,“除了死亡,没有第二条脱梦之路了吗?”

    殷陈也在盯着他看,在心中一遍遍描摹他的模样。

    可在她醒来之后,他的模样也如梦境般消散而去。

    她看了半晌,只觉得这少年生得应当很是丰神俊朗,抬头将鬓边发丝拨到耳后,“没有了。但我想再留一段时间,再看看她们。”

    她看向围坐在火堆边拍手欢笑的少女们。

    青幺的裙裾随着她的舞姿飞扬。

    “我从前不知,青幺的舞姿这样美。”

    她的眼中映着最后的晚霞,柔成一汪水。

    青幺朝她招手。

    她站在高丘之上朝青幺挥手回应。

    忽然,天地间风云骤变,风沙骤起,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响起,众人如站在飘摇在巨浪上的小舟,流沙如海浪般起伏。

    殷陈眼中那束清润的光慢慢退却而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少年扶正她的身子,沉声道:“你的梦境竟会塌陷?”

    殷陈心头一震,她也不曾将梦境延长至此。

    方才听少女们商量着回家之事,她还想着若是能在梦中终老其实也不错,但这想法在这一瞬间化为尘埃。

    那群少女也被这突变景象惊得四散逃窜。

    被捆住的匈奴人竟一下子挣开了束缚。

    殷陈与他对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惊骇。

    “你护着她们往高丘后去。”少年拔刀,拦挡住那几个匈奴人的脚步。

    殷陈适应了晕眩感,飞奔到少女们身边,拉起几个倒地的少女,高声道:“跟我来。”

    风沙狂舞,几乎要将一切掩埋,已经看不见三尺之外的情形。

    “手牵手,莫要失散了!”殷陈扯起衣袖捂住口鼻,扶着受伤的赵昭,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方位往高丘后去。

    待十几个少女全数走到高丘后,殷陈蹲下摸赵昭红肿的脚踝,幸而只是扭伤,沉声交代:“你们先躲在此处,顾好彼此,莫要出声。”

    她刚要起身,手却被拉住。

    殷陈回头,竟是青幺。

    殷陈朝她一笑,“莫怕。”

    青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定要平安回来,我们还要一同回家呢。”

    殷陈微怔,笑着点头。

    沙尘遮天蔽日,吞没了全部的光亮。

    忽然,一股温热环上手腕,接着殷陈便被这股力引导着往前。

    “看来,我们会死在此处了。”殷陈没有挣开那股力,笑道。

    手上忽然被塞入一把坚硬的刀柄,少年的声音如同隔着被子传来,不甚清晰,“不会的。”

    山崩地裂般的声响越靠越近,脸上被风沙打得疼痛难忍。

    殷陈止步,“杀了我罢。”

    “你为何不让那群匈奴人杀了你?”

    殷陈沉默一瞬,才道:“就算是在梦中我也是会疼的,至少你会温柔一些。”

    少年执着她的手腕的手紧了紧,“我们可以先杀了他们。”

    “速战速决。”殷陈转了转手腕,将裙裾撕开,“十三个匈奴人,一人一半。”

    狂风将撕开的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殷陈双手执刀,竖耳听着周围动静,忽然一阵脚步自前后各自袭来,她快速侧身躲过前方的攻击。

    但后方那人竟迅速反应过来,长刀竖劈变横劈,刀瞬间刮过殷陈肩胛。

    她迅速翻转环首刀,撩开那把刀的第二次横劈。

    那匈奴卸了力中门大开,殷陈顺势反手一个突刺,只听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听觉的敏锐弥补了视觉的不足,殷陈身心绷紧,背后脚步逼近。

    她快速反握环首刀,旋身后刺。

    只听一声痛呼,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再次响起。

    紧接着,殷陈一手抓住他的乱发,一手握住刀身中段,不给对方反应时间,抬手猛地将刀钉入其心脏。

    蹬着倾倒的身体,借力攀爬跳跃到另一对手肩上,拔出发上簪子刺入喉管,吼叫声漏了气般,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剧烈声响。

    后面的两个人又扑了上来,殷陈就地滚身,回到原位,耳边听到一个轻巧的脚步。

    黑暗中,她被一只手拉起,二人背靠背相互支撑着。

    殷陈将手中刀反塞到他手中,“这环首刀太长了。”

    少年将环首刀拿回,将青铜刀递给她。

    交换完兵器,二人便又迅速分开。

    殷陈慢慢控制着脚步,平稳呼吸,摸到一个敌人身后,膝顶其膝窝,趁其向前扑之时,一刀削去其头颅。

    直至最后一个人被一刀刺透。

    原本飞沙走石遮天障日的天光如同被一只大手收走,刺目的光骤然袭来,殷陈闭目,再次睁眼,万里晴空。

    时间回到最开始。

    果然,又回到了循环时间内。

    她模样狼狈,腥臭血迹满身,头发丝被黏腻血液浸湿成一缕缕。

    肩胛处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殷陈抬头一摸,一手血红。

    地上那几具尸体消散,殷陈转头,看到了青幺正被那个匈奴男子扯着头发往沙丘后走去。

    呼吸尚未平息,手上因为方才握住刀锋,鲜血仍在淋漓,此时连刀都握不住。

    青幺凄厉的哭声已经传来,她转头看向少年,因为疼痛微微发颤的字音,“杀了我。”

    少年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亦是满身血迹,颊边的血色让他净白的气质染上几分妖冶。

    只有她的死才能终结这一场梦。

    他看着她一瘸一拐靠近自己。

    “她们只是你的梦境之人,你可以试着忽视她们。”

    “我这辈子都不会忽视她们,就算我永困此地,我也要杀了那群匈奴人。”殷陈拾起那把卷了刃的青铜刀,与他擦肩而过,往青幺的方向一瘸一拐而去。

    少年看她踽踽独行的身影,倔强挺直的背脊,终于开口问道:“为何选我?”

    为何选我来杀了你?

    殷陈用力握紧刀柄,鲜血淋漓,顺着刀尖递入沙中,转瞬消散,她轻声道:“或许冥冥之中,真是我在唤你。”

    殷陈醒转时,时辰已到了下昼。

    他最后还是拔刀了。

    他对于她不是业果,可殷陈对于他呢?

    抬手摸上脸颊,惊觉额上都是汗水。

    香影鸾芜见她午睡醒来,推门服侍她穿好衣裳,鸾芜有些担忧,“姑子身上的红疹还未消下去。”

    殷陈盯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容苍白憔悴,脖颈处的红疹还未完全消下去,“无事,待会儿再擦一遍药便好了。”

    殷陈从镜中观察着两个丫鬟,漫不经心开口问:“长门宫在何处?”

    香影将她的乌发绾成堕马髻,闻言手上一重,竟将几发丝扯了下来,连连道歉。

    殷陈看镜中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俱是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叹了口气,“无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长门宫如今是长安人不敢提起的禁区,特别是与陈家有着夙愿的卫家,香影和鸾芜的惊诧反应并不奇怪。

    她得去问问着陈先皇后的玉严为何会在姨母手中。

    不过怎么能到长门去呢?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此人虽阴险狡诈,但她是陈阿娇母亲,可以去试探一番。

    可真到了太主府外她才犯了难,太主府守卫森严,那望楼上的守卫能将方圆的人行动收于眼底,她一靠近墙边还未有所动作,弩箭上弦声便齐刷刷响起。

    殷陈正欲抬步离开,回去求助霍去病,一道清润男声传来,“殷姑子既来了,怎不同太主见见便要走呢?”

    声音并不低沉,却极其抓耳,殷陈回首,见一身形停匀颀长的男子站在中门处,面带笑意看向自己。

    她一挑眉,抬步走了过去,朝那人一礼,“董君安好。”

    董偃拱手朝她端正一揖,“太主等候多时了,姑子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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