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淳于文本还在乐滋滋一边看戏一边小酌,这战火一下子绵延到自己身上,他摸摸鼻子,立刻摆手撇清干系,“老叟甚也不知道。”

    霍去病倔强的眸子看着舅父。

    卫青拗不过这孩子,只得妥协,就像他此前也经受不住这孩子的乞求,让他独自带着八百精骑脱离了大军。

    十数天后,这孩子就像是个初次狩猎归来的幼虎,叼来自己这次的成果,活捉了罗比姑,携来了籍若侯产的头颅。

    军中人对他赞不绝口,此前的笼罩在少年身上的质疑不攻自破,他本该风光无两,只有卫青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轰散来祝贺的众人,拉着外甥进帐,“怎的了?”

    “我在流沙救了一个汉女。”

    彼时卫青不以为意,匈奴人的侵略汉境,无外乎掳掠粮食和人口。

    他不知道,霍去病口中的女子,便是现在的殷陈。

    “陈先皇后是曾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卫青确认了此事。

    旁人都以为是陈阿娇骄纵跋扈又无子才遭陛下厌弃,实则不然。

    “这孩子因何会被……隐匿了存在?”霍去病已在姨母那里知道这些事,可却仍不理解为何一个皇后的孩子会被如此隐匿,就像世上本没有她的出现一般。

    卫青凝眸,又喝了一杯酒,“建元四年正月间,陈先皇后诞下女婴,本该是普天同庆之事,但当时陛下下令封锁了消息,陈先皇后与陛下关系降至冰点,那孩子也因此没了踪迹。后来,各种猜测众说纷纭,说这孩子天生妖异、出生之时天有异象白虹贯日为陛下所不容、夭折……传得煞有介事,愈演愈烈。陛下命廷尉肃清宫闱,查清谣言源头,斩杀了数十人,此事最终也被压下,就算知情者也都讳莫如深。”

    建元三年,那个猜想已经在三人心头形成,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若她真是那个孩子,外表看起来与普通人并无不同,妖异之相不攻自破。

    为何一个公主会流落到南越,成为殷家倡伎班子的殷陈?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霍去病隐隐觉得,此事牵扯了许多事,清凉殿外刘彻那双冰冷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犹疑不是假的。

    他在逃避什么?

    霍去病看向卫青,“舅父,陛下打算怎么办?”

    卫青摇头,“陛下没说要怎么办,这才是难题。”

    他们二人伴君数年,自然知道陛下这是在犹豫不决。

    可帝王从不是犹豫的人。

    若要弄清此事,除了问陛下,还有便是当年知道内情的人,可义妁失踪,义妩身亡,难道只能去问陈先皇后?

    卫青和淳于文一齐看向霍去病。

    廷尉狱中,殷陈掰着手指算,她入狱已有三日了。

    期间张贺和李右监按律提审过她几次。

    她都秉承着一问三不知的态度,饶是张贺也被她这混不吝的性子气得够呛,他拿着卷宗在屋中不停踱步,消散堵塞在胸口的火气,语气怨怼,“父亲,你说这殷陈究竟是个什么人呐?我和李右监审了她五次!我从未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嫌犯!气煞我也!”

    张汤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看卷宗,时不时举杯嘬一口热饮,“谁知道呢?”

    张贺只顾着抱怨,没注意到他父亲微微抽搐的嘴角。

    “明日,明日我定得将她定罪。”他被激起了胜负欲,将卷宗拍在手上,下了决心。

    张汤哼笑一声,哼,傻小子。

    “父亲笑甚?”

    “这卷宗甚是好笑。”张汤端起杯子掩饰性喝水,站起身将卷宗放回书架上,“早些休息罢,明日恐怕得有一场持久仗要打。”

    张贺疑狐地看一眼离去的张汤,拱手道:“恭送父亲。”

    张汤抬头望月,悠悠叹一口气。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劫,但他可不想牵扯进这样复杂的事当中,看来他得去会会窦太主了。

    窦太主正在屋中焚香,听闻张汤来访,挑了挑眉。

    董偃将人引进屋子,与窦太主对视一眼,窦太主微微点头,他便闭门退了出去。

    “这么晚了,张廷尉有何贵干?”窦太主将香炉盖子盖上,缓缓擦去手上灰尘,才抬头斜一眼一直站在原地的张汤。

    “我知殷陈不是陈海案的凶手,若无人相救,她恐怕难逃酷刑。”张汤抬手朝她一揖,开门见山说出来意。

    “廷尉府办案竟来征求我一个老妪的意见,还真是闻所未闻之事。”窦太主将帕子掷在案上,俯身拎起一直在边上的啃食嫩菜芯的白色小兔子。

    “这案子早些解决,对太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张汤盯着她的动作,拱手道。

    “若我不要这好处呢?张廷尉有雷霆手段,那就去逼供她认罪画押,老妪我从不干涉办案的。就像六年前,张廷尉办的案子一般。”窦太主终于转过身正视张汤,面容上慢慢浮现笑意。

    六年前,张汤查办陈先皇后巫蛊案,堪称雷厉风行。

    张汤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太主可想好了?”

    刘嫖抱着兔子,手上一用力,兔子挣扎了一下。

    张汤虽是个酷吏,但也不是没脑子的。

    今上不发话,他实不敢对此人做些什么,所以才来求见窦太主。

    窦太主一向护犊子,可今日她好似变了个人,不徐不疾,慢慢拿捏起他来。

    张汤何曾这般委屈过,想着回去定好好敲打张贺这小子一番。

    问题在于殷陈这个人。

    今上不表明态度,窦太主又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

    他一下子不敢对此人动手。

    窦太主缓缓踱步,“这样罢,你若将当年之事告诉我,我或许会想办法,找出陈海案的凶手。”

    当年。

    张汤知道她说的是废后案。

    张汤犹豫一瞬,“当年之事的开头,是陈先皇后自请废后。陛下虽对她诸多不满,但废后此事陛下想暂缓,她却自行去见了陛下,之后,陛下便让我办了以陈皇后挟妇人媚道之罪查办此案,陈先皇后遂被废,退居长门。”

    “怎么可能!”窦太主声调拉高,走近张汤,眸光如毒箭,“她是个多高傲的人,怎么可能会自己放弃后位!张廷尉附庸卫氏一族,为维护卫子夫说出这等话,丧不丧良心?”

    兔子似是察觉到她的怒意,不安地在她怀中挣扎。

    “窦太主与陈先皇后生分多年了,当年之事发生时窦太主病了数月,消息全断,不明晰此事也是应该的。或许,您该与陈先皇后见上一面,就知道我现在所说是真是假。”张汤语气坦然,微垂着头,长年的不苟言笑让他眉心深痕难填平。

    窦太主垂眸安抚似的抚摸兔子的后背,思虑着张汤之话到底有几分真,“今上如何说?”

    “今上并无表示。”

    窦太主眯了眯眼,在屋中铺陈的罽毯上缓缓踱步,刘彻此人心机颇深,此时还无动作,不知是在布些什么局?

    殷陈也像是个极不好掌控的兔子,说不定还会反咬她一口,卫家按兵不动,自己若动了,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张汤十分耐心地等着她思考,见她眉头紧蹙,“或许太主可以借着此事,与陈先皇后修复关系也未可知。”

    闻言,窦太主手上一紧,兔子吃痛,剧烈挣扎,竟一下子从她怀中蹦了下去。

    手上徒留几簇白色绒毛。

    她眸光一亮,“如此,那我可以考虑考虑,但那凶手你难道没有头绪?”

    张汤舒了口气,“凶手很快便会抓住。”

    窦太主睨了他一眼,这案子本就是阿娇做的,看来得去找个替罪羊才是了。

    张汤出了太主府,思索着近来的一切,王实之死疑点重重。

    夜空中星子点点,高悬上空。

    他策马行走在路上,没注意到身后一个黑影掠过。

    淮之看着张汤的身影远去,飞身掠下桑树。

    殷陈身上黏腻得难受,她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这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月儿彻底在夜空中消失。

    她抬手将一只吸满血,艰难煽动翅膀,直往下坠的蚊子拍在墙上。

    梦境如约而至。

    此梦,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残段。

    她看着闯闯与阿姊阿兄们跳舞,在树荫下与父亲学琴吹箫,与阿母挑拣药材。

    这是她时不时从那残破不堪的记忆中翻出来咀嚼的甜。

    这股子甜,让她在几乎撑不住的时候,猛地撑起身,犹如一只被踩入泥里的几近淹没的花,再度从泥浆里立起身躯。

    得活着啊,活着血刃仇敌。

    活着完成阿母遗愿。

    活着将亲人骨灰送回家乡,让他们回归故里。

    否则,南越人的灵魂,会被拘在火中拘在原地,一次次受烈火炙烤。

    小小少女献宝似的将自己今日战果奉上,“我今日捡了一颗特别好看的石头,送给阿翁做吊坠。”

    殷川将那颗石头放进了腰间的香囊中,香囊中石头碰撞声清脆。

    “阿母,你弯下腰来。”她天真地面庞带着明媚笑意。

    义妩与殷川对视一眼,听从女儿的吩咐,俯下身去。

    闯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开得极好的花簪在义妩发上。

    “闯闯真是天下最棒的孩子。”义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她咬住下唇,却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微微抬高下巴,颇为骄傲道:“那是。”

    不远处,一个少年默默注视着她的身影。

    他紧握手中环首刀,一身袍子随风猎猎,眼中,是无尽落寞。

    梦境倏地结束,霍去病睁开眼,天边仍是暗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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