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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益州城时雨时停,如丝细雨裹了些料峭春寒送入短亭。
不是送别的好时节,但总有人要送别。
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墨色油纸伞上。
走出短亭几步后,随着纸伞收合,雨点声小,马儿喘息声近,似乎贴着傅有淮的脸在呼气一样。
傅有淮将伞递给侍从,踏着马凳钻进马车。
闷热浑浊的空气黏着后颈,车厢里似封存了一冬都没有开过窗户般令人窒息。
掀开木帘,清爽的雨丝歪歪斜斜呼到脸上。
短亭中的目光还在朝他看来,只是鞭长马疾,人影渐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蜿蜒曲折的雨中泥泞上。
车上的梗条硌得后脑勺疼,傅有淮阖眼休养,却蓦地想起那人说话时的神情。
“小越要是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
几天前,周梧半路截道十多只雪雀给傅有淮传信,叫傅有淮来益州城外短亭相见。
自五年前的那件事后,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有过联系。
周梧突然这么急迫地想见面,傅有淮想过无数个原因,脑海里甚至还有过那么一瞬的癫狂:
是不是……终于有了某人的消息。
结果周梧只是苦口婆心地说了些,让他不要继续在轮回宗为非作歹,要改邪归正,要弃暗投明之类的话。
檐下的雨落了又歇,歇了又落。
如蜘蛛织网般,傅有淮把自己难得的耐心都给了周梧,也没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悦耳的话。
“周梧。”
细长的食指摩挲着伞柄。
“你要知道……”
傅有淮停顿了下,上马车前回头睨了周梧一眼。
“我不会一直忍着不杀你。”
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说教他?
而且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悲伤……哀怨……还是怜悯?
假仁假义罢了。
需要他的怜悯么?不需要!
“宗主,有件麻烦事。”
突然一阵颠簸,脑袋重重砸到车厢上,傅有淮眼皮也不动一下,忍痛回道:
“杀。”
“有个无情道修……在踏歌楼……救了我们的人。”
打在马背上的鞭笞声,压低了侍从的犹犹豫豫,傅有淮没听太清楚,不耐烦道:
“杀。”
似乎是许久未坐马车,后脑勺是不疼了,但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他只能轻揉太阳穴缓解。
“但她是持符箓双剑的道修。”
门帘随驰道一路颠簸,缝隙间偶尔会飘些雨水进来,右边的衣袖已然有大片濡湿,攥在手心里一股子黏腻。
“宗主说过,遇到持符箓双剑的道修一定要特别通报。”
符箓双剑,无情道修,黄沙大漠,深渊天堑。
以及……某人。
马车就是要比骑马慢很多。
他靠在窗棂上,以手支颐,望向迟迟未到的远方。
雨倒是停了,乌云依旧压得很低,“益州城”几个红漆大字在不远处起伏,进城后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可抵达踏歌楼。
蔑帘垂下,隔绝窗外风雨,随风翻腾的白发自然回落在肩。
“凌云榜上的无情道修,划掉了几个?”他问。
他记得是九个,但他想再确认一下。
“九个。”
侍从的回答和人群的喧闹声一起传入耳朵。
益州城到了。
*
“哐——”
刀剑相接的刺耳声在耳边划开,泛着寒光的利剑从鬓角擦过,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入鼻腔。
猝不及防——
冰冷的剑锋在眼角留下一道血痕。
忍着脸上撕裂般的疼痛,余越后退半步,双手从身后抽出一把轻剑,横陈身前,挡下劈头盖脸的一击。
这一挡,将黑衣人震得后退数十步,剑刃在地上划出一条笔直的裂痕,入土三分。
黑衣人身后的紫竹林中,一群白鸟吱呀乱叫,振翅飞向朗朗月色中。
余越也没占到多少便宜,重击之下,握剑的手仍在颤抖。
五指攥紧处的朱砂红符被汗水晕染,但并未模糊,反而在月光下似血液般绕着剑鞘周身流动。
余越手里的轻剑,以及背上的重剑,皆以黄纸包裹,黄纸之上则是朱砂写制的符箓。
符箓之外,则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朱砂红线。
而刚刚被黑衣人一剑砍掉的线,此时又眼看着像藤蔓般长了出来。
“符箓双剑,果然名不虚传。”
三丈之外,紫竹林间,黑衣人又一次提剑冲来,根本不给余越喘息的机会。
他的目的明显和其他人一样,逼余越拔剑。
无情道是道修门派中的刺客,自诩武学天下第一,虽然靠着剑术名扬天下,但除非生死关头,否则从不轻易拔剑。
拔剑,对于无情道修来讲,意味着以尊严换生路。
要尊严,还是要生路?
这三日,她经深渊天堑,出烟霞关,过凉州城,再到益州城,一路上都被各种道修邀请试剑。
礼貌点的,像无为道,长生道的,会说声“请”。
不礼貌的,像轮回宗,天行道的,上来就开打。
知道的知道他们是在比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赌命。
余越打了整整三天,饭都没能好好吃一顿,人都打乏了。
好不容易在踏歌楼得闲休息了会儿,却又发现楼上楼下都是各大门派的道修,深感会被认出来的她,赶紧溜之大吉。
结果又不吉。
先是被轮回宗的几十个道修追杀,现在又不知什么来头的黑衣人堵着打。
她这一路上,还有什么尊严吗?
又有什么生路可言?
不如一剑解千愁。
右手持剑,左手握柄,余越一个飞身跃起,高扎的马尾尽数散落,如瀑般的长发在身后随风飞舞,发丝凌乱却难掩阵阵杀气。
黑衣人见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浮现一抹得逞的笑容,笑容间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你可知无情道拔剑……”
余越一个踏步,俯身向前冲去,速度快到只留给来人一个目瞪口呆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反应。
就在余越拔剑的瞬间,林中突然飞来一记飞镖,余越侧身躲过,就势准备一剑封喉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嘲。
“无情道拔剑会怎样?”
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有一种物是人非的熟悉感。
一瞬间,她的脑海闪过无数画面,每一幅画面都与某人有关。
请罪台,寂灭海,扶骨桩,引魂灯,八十一道雷劫,生死一瞬间。
记忆有些模糊,但那日的痛苦依旧清晰。
现在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便已觉得心尖上最脆弱的地方被人偷袭了一刀。
很痛,很突然,但是能忍。
至少在某人面前能忍。
而月光下的某人,在她还未看清相貌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身侧,与她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
熟悉的墨香萦绕鼻尖,而后墨紫色织金大袖垂落,压着她的素白纱衣,未做停留,拂袖而过,墨香也随之远去。
她感受到他身体的朦胧温热,似乎在她身边顿了一下,而后才直接走过,与她擦肩。
“敢问阁下是?”
走到她身后几步远之后,他突然问道。
他似乎没认出她。
得亏她离开踏歌楼的时候,就知道轮回宗的人会去告状,于是扯了一抹白纱系在眼上。
再加上刚刚激烈打斗间,右眼尾被割裂,渗了些血迹挂在眼纱上,看起来像盲人的眼睛在流血,甚是骇人。
“无情道……”
余越话还没说完,余光扫到他的脚后跟。
白净无暇的鞋底,踩着细碎苍翠的竹叶。
奇怪的是泛黄的叶尖向上翘起,并没有被踩实。
她似乎还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不是风过林间的竹叶颤抖之声,而是……
他在踮脚,很轻微的,上上下下垫脚。
“敢问阁下是?”余越反问。
“呵……”
他轻笑一声,冷声道:
“死人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他站直身子,一脚踩实,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招了招手。
身后的黑衣人立马迎了上来,半跪在地。
“宗主有何吩咐?”
“杀了她。”
“噌”的一声,他干净利落抽出随身佩剑,递与黑衣人。
黑衣人困惑地昂起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宗主,她、她可是余越……”
道门中人谁不知,九年前,封灵山的请罪台。
对余越求而不得的傅有淮,当即叛道,入轮回宗,立誓杀尽天下无情道。
只因余越去了无情道。
杀其他人还好,但这人可是余越。
谁知道他现在究竟还爱不爱她呢?
他本来也只是趁傅有淮没来之前,想调戏一下她,但傅有淮来了之后,他哪敢动弹。
此时让他杀余越,他可没那个胆量。
“宗主,我……”
“我叫你杀你就……”
“怎么?不敢亲自动手吗?”
余越打断二人的你推我让。
只见她右手提剑,左手捂着小臂上渗血的伤口,突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仰着脖子,隔着白纱与他躲闪不及的目光对视。
“不敢亲自杀我吗?”
“傅、有、淮。”
若是只听声音,她还不敢百分百确认他就是傅有淮。
但那个怪癖,除了他,全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紧张时踮脚。
傅有淮虽一脸镇定地迎上她的眼神,但突然扩散的瞳孔出卖了他。
在听到她一字一字的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手中的剑一时没有拿稳,“吧嗒”一声,掉入裹满落叶的泥泞之中。
“你不是号称要杀尽天下无情道吗?”
余越一字一字说道,仰着头把脖子伸到他面前,半眯着眼看着他脸上的落魄。
“傅、有、淮。”
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攥紧的拳头不住颤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只听得“噌”的一声,他一把抽出黑衣人身上的佩剑。
猝不及防地挥剑一斩。
惨白的月光下,扬起的剑刃上,鲜血顺着剑背滴落,霎时间云停风驻,林中的竹叶纷纷扬扬落下,像漫天大雪落在了余越的白衣上。
倒地前的一瞬间,余越仿佛听到了五年前的声音破空而来。
“我与师父,今生今世,永不相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