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抵达复安医院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看着计价器上的一百六十块车费,夕颜懵懵地收紧抱着小橘的胳膊。

    现在,她浑身上下值钱的就只有她的猫了。

    看出她的窘迫,司机大叔倒也没有为难,“医院不能带宠物进去,你把猫先放我这儿,等带你家长来付好钱,再把猫带走。”

    “喵呜……”

    小橘似乎感受到了夕颜的动摇,喵喵叫着往她怀里又钻了钻。

    “猫猫乖,等我找到了奶奶和管家爷爷,马上就来赎你!”

    “喵!”

    一声不舍的猫叫后,夕颜飞速下车关门,然后隔着车窗嘱咐道,“叔叔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哦!”

    “放心!你这土猫不值车费的!”

    听了这话,夕颜不舍地又看一眼小橘,这才转身走进医院大门。

    作为京州市最大的私立医院,复安医院有着和古朴夕心堂截然相反的磅礴与现代化,不过却和曾经的夕心堂一样门庭若市。

    这是夕颜第一次进入夕心堂以外的医院,这里虽然和夕心堂一样分做不同的诊室,却大到有些离谱。

    兜兜转转绕得眼花,奶奶和管家爷爷她都没有找到。最终也只是在门厅超大的电子屏上看到了陆宗砚的照片。

    在一众鬓角生银的主任医师里,照片里的陆宗砚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他眉眼冷冽,生着一副淡漠的模样,却又因为眉心一点痣,为他的孤高增添了几分出世的慈悲感。

    他有些过于好看,好看到夕颜第一次见他,还以为是鞭炮声唤醒了佛龛里供奉的神佛。

    那是去年隆冬年节,青禾镇难得大雪,她正和父母一起放鞭炮庆祝。

    雪花卷着红纸纷飞,烟雾缓缓散去,夕颜一回头便瞧见了自陆家老宅出来的男人。

    他眉眼淡漠,身量高挑,一如窗外挑雪的松柏。隔着烟雾打眼瞧过来那刻,夕颜觉得那颗眉心痣漂亮得不似凡物。

    耳畔鼎沸人声掩去旧年风雪与人,夕颜孤零零地站在复安医院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好像下一秒就被人潮吞没。

    蓦地,身畔传来叮的一声。

    夕颜茫然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对面缓缓打开的电梯内,那个挺拔如松的男人。

    他一身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长眸低垂,侧首圈出几处内容后,将夹板递给助手,“这几项指标复检。”

    电梯吊顶白灯自四角投下,照不透男人眉间阴云,可却足以让她看到那枚特征明显的眉心痣。

    是他。

    身侧人来人往,自动扫地机路过发出巨大的嗡鸣声。

    夕颜缓而慢地眨了下眼睛,在男人即将同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小爸爸……”

    吧嗒——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顿住。

    男人回头,看向来自衣摆下方的阻力,却在听到少女的称呼后长眉聚起。

    跟在他身侧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不过可能在嘈杂的扫地机轰鸣声遮掩下,他们只听到了最后二字。

    “爸爸?!”

    陆宗砚身后的人惊诧地交换完八卦眼神,便偷偷摸摸地打量她和陆宗砚。

    眼前的少女长发及腰,精致的巴掌脸上猫儿眼盈盈,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又软又甜的气质,和陆医生这个冷面工作狂真是没一点相似的地方。

    非要说她和陆家有关系,那大概就是她手腕上系着那条纹有陆家家徽的蓝缎带了。

    那缎带蓝底纹银,自各个角度看都熠熠生辉,据说是陆家特别定制的缎带。

    他们只在一些正式场合上见陆宗砚戴过。

    难道……是陆宗砚的隐婚女儿?!

    众人吃瓜的眼神越来越兴奋,在觉察到陆宗砚渐渐变冷的脸色后,又迅速找借口开溜。

    开开合合的电梯门前,只余陆宗砚和夕颜无声对峙。

    陆宗砚从那条蓝缎带上收回视线,垂眸对上夕颜的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方才一时情急,夕颜叫出那个称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现在男人让她一板一眼地再说一次,她还真喊不出口。

    犹豫了一瞬,夕颜掏出口袋里的名片递过去,猫儿眼巴巴地望着他,“是管家爷爷说让我可以来这里……”

    男人的视线从名片上扫过,眉间再起风雪,似乎要把那枚小痣吞没,“夕心堂的人?”

    有些意外他居然知道自己的来路,夕颜心底莫名松了口气,乖巧点头,“我想看看奶奶怎……”

    “这里不欢迎夕心堂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少女的话,“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母亲。”

    话落,男人神情冷漠地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转身,朝着懵懵的少女道,“那条缎带,不属于你。”

    “丢掉,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VIP病房电梯内,夕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吃了一大碗闭门羹。

    不欢迎。

    不属于你。

    丢掉。

    陆宗砚,他好凶!

    他怎么可以不问缘由就这么凶?!

    她是夕心堂的人,但是夕心堂又不止她一个人!

    少女拧着细眉,泄愤似的戳了戳腕子上的缎带,“哼!才不丢!这是奶奶给的!”

    没见到奶奶,夕颜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不过看到凶巴巴的陆宗砚并没有把“夕心堂的人”给就地正法,说明老太太没什么大碍。

    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夕颜一边往外走,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见到奶奶。

    听见门口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她倏地意识到,自己还没找人帮她赎猫!

    往外走的脚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掉头回去。

    才不要去求臭脾气!

    少女鼓了鼓腮帮子,快步走向将要关门的电梯,差点和往出走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小朋友当心点哟!”

    老爷子护着自己的食盒,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探头往电梯里看。

    见电梯门已经关上,他摇了摇头,刷卡进了VIP病房电梯。

    进门,看到陆宗砚在确认老太太的仪器数据,老爷子忙放下食盒,“快来吃点东西,听你医助说又两天没合眼了?”

    男人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应道,“最近有些忙。”

    样式精美的杭帮菜被一碟碟摆放在红木餐桌上,看到食盒角落放着的牛奶,老爷子一拍脑门,“哎呦,你瞧我这脑袋,都离开青禾镇了,还习惯性地给茜茜丫头温牛奶。”

    许是被老太太和夕心堂的糟心事影响到了,陆宗砚听到带“xi”字的就下意识蹙眉,“夕夕?”

    “嗯,就那个夕心堂前主人的遗孤,老夫人当孙女疼的那个。”一提起小姑娘,老爷子便满眼宠溺,“你不是说幸亏今天急救做的及时,老夫人才没什么大碍的么?”

    老爷子顿了顿,眉梢一挑,带着几分骄傲,“那急救啊,是我们茜茜丫头做的呢!”

    听到这儿,陆宗砚也已经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只是想起刚刚走廊见到的少女,他不由得质疑,“一个小姑娘做的?”

    明明看起来又瘦又小,齐腰的长发似乎重得都能将她压垮,怎么能做得好急救?

    “对,年纪不大可自小被她爸带着学中医,可聪明着呢!”看着手中的牛奶,张伯叹道,“老夫人住院了,茜茜丫头肯定也要担心的吃不下饭了。等老太太醒了,肯定也要嚷嚷去找茜茜。毕竟,她那么小,还有个刻薄大伯……”

    不知怎么地,刚刚见面时被他刻意忽视的细节复又浮现在眼前。

    少女带着期盼的猫儿眼,沾水的肩发,绑着缎带的细瘦腕骨,以及被他拒绝后茫然的眼神。

    每一点,都在无声地指责他下午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

    从青禾镇到复安医院约莫六十公里,在陆宗砚的认知里,在没有成年人陪同的情况下,一个未成年少女独自出走六十公里是不可能的。

    可这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窗外的风雨似乎又大了几分,寒凉冬雨顺着未关紧的窗户渗进来,将蓝窗帘打湿。

    男人拧眉关窗,却在看到楼下保安亭檐角那只小小的身影后,神色一怔。

    冬雨将一切染成一片漆黑,各色灯光在视野里摇摇晃晃,景色杂乱黯淡。

    可莫名的,他却一眼瞧见了那只缩在檐角的蓝衫少女。

    夜雨淅淅沥沥,少女埋头蹲在门卫室得檐角下,身侧站着一个掐着腰抽烟的陌生男人,不知对她说着些什么。

    光线晦暗,少女像一只伶仃瘦弱的流浪猫,明明手腕上带着“铭牌”,却又被迫流落雨中。

    “阿砚,快趁热吃。”

    张叔摆好筷子,却见一直沉默的青年忽地拿起大衣往外走,手中还拿着电话,“保卫科吗?东门卫处的女孩帮忙看着……”

    “阿砚去哪?”

    “有事。”

    猜测他又有什么急诊,张伯赶紧拿起那盒温牛奶塞进他大衣口袋,“喝点牛奶垫垫。”

    吧嗒吧嗒——

    深棕手制牛皮鞋毫不吝惜地踩过水洼,最终停驻在一块藏青色大理石砖面上。

    头顶沥沥雨丝停了,夕颜颤着睫毛,抬眼撞入一双如海的长眸。

    下午冷脸赶她走的男人此刻正持一把黑伞,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你是她家长?”身侧的出租车大叔看到来人,掐灭烟,有点不耐烦,“快把一百六车费付一下,我着急跑车呢!”

    闻言,陆宗砚看向地上的少女,发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低低垂着,看上去有些委屈。

    陆宗砚没有多言,掏出钱包付钱,“不用找零,麻烦您了。”

    “真的是,自己家小孩倒是负点责啊!”

    出租车大叔接过钱快步离开,屋檐下一时间又只剩沉默的二人。

    陆宗砚等了会儿,见少女蹲着不动,主动开口,“要不要见你奶奶?”

    周围嘈杂雨声被偌大的黑伞隔开,伞下光线晦暗,男人低沉的声音像雨水撞击伞面的响动,冷且沉,却又比先前拒绝她时更柔和。

    像是在朝她示好。

    夕颜望着他,缓而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就像没看到眼前的人似的,抿唇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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